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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大娘平日里总垂着眼,默不作声的,稍一正色起来,吊起单眉敛威,两只漆黑的瞳子盯着人看,倒有些森然,让人不敢冒犯。
半晌,北堂岑仰头大笑,面色和缓,道“我是征西都统领,骠骑大将军,幕府别驾史,金紫光禄勋。”
四方皆寂。小童此刻捧酒回来,领着酒铺的两个跑堂,用方盒装了几个家常菜,捧着鲜乌菱,文盘里托的是蘸碟和肉卤,一张大汤匙,几双竹箸,正张罗摆放。张知本回头找椅子,一屁股瘫坐进去,两手一揣,仰头叹道“这个老没正形的娘!什么措辞严谨?训起人来,大娘就最老道,而今一大把岁数,再过两年都要开始白头了,满嘴的胡话。罢,罢,罢,我支窗户、搬条凳去!”
她此话一出,众人哄笑。气氛融洽,北堂岑也笑,心中非常得趣。
几个军娘各自忙去了,北堂岑余光瞥见成璋若有所思,她眸色恹恹,不为春光所亲,遂问道“璋3娘病弱,足不出户,如何晓畅军事、见识过人?”
“小妇幼时是听着《武经》与《军镜》长大的。”
成璋拢一把衣服。 “哦?令母是…”
“家母曾是苏将军帐下谋士,后因长姊病死,方寸大乱,遂辞别将军。”
该是悍将苏桓,在皇3女麾下做过数次先锋将军,精诚至忠,丹心耿耿。而今病退,在江南鱼米之乡养老,含饴弄孙呢。北堂岑点头,赞道“令母是上驷之才。3娘言高远,卓然绝异,可曾想过登涉宦途?”
“日思夜想。”
成璋笑得很坦荡,“不羡腰金照地光,惟愿科场趁槐黄。”
当不当官尚且两说,能去考一次试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她的身子如果好,定是个不遮不掩的潇洒女娘。
“找个好医娘来与你瞧瞧,尽人力以冀天眷,如何?”
北堂岑说罢,自然看出她眼中的犹疑和困惑,遂摸着茶碗的边沿,笑道“我是惜才的人,并不图谋你什么。人间万事虽盘根错节,可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风声鹤唳?只当是天底下有如此巧事,不好吗?”
“恕小妇无礼,可是大娘的神色冷峻,看上去并没有一副光风霁月的好心肠。”
几名军娘七手八脚摆放好饭桌碗筷,又拎上两坛酒,请北堂岑上座。她并不谦让,笑着起身,去扶成璋的椅背,听见璋3娘用很浅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象有齿以焚其身。我家是鸡犬相闻的庄稼户,怎能不留神?大娘的好心,小妇断不敢受。”
乡野中蓦然窜出白鹄似的青年,他太惹眼了,在此地格格不入,成璋不能放心。北堂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斑儿背着小背篓,在远处朝她们招手,张知本隔着插屏一眼瞧见,喜滋滋地迎到司衙匾额底下。
“大娘究竟是做什么来的?若是襟怀坦荡,为什么要用假名?”
“我也不能说全然不坦荡。”
北堂岑拿起大汤匙为成璋舀了白粥,将小菜碟放在她的跟前,在这无人注意的间隙低声道“西北人常贯母名,不避家讳。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人叫我幺娘罗生,有何不妥?我的履历及迁授始末,你也都知道。”
关内侯的母亲名讳北堂罗。
“姐姐,大娘,你们都在啊。”
斑儿的声音将成璋从愕然中拉回现实,他因着最喜欢的人都在司衙花厅聚齐了而感到格外快活,脚步相当欢实。“3娘怎么也呆。”
张知本贴着成璋坐下,瞧了眼她的脸色,乐得傻呵呵的。
“我坐左边儿。”
斑儿要挨着北堂岑,坐在姐姐对面,几个军娘一猜就是,往后稍着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他在尤家忙了半天光景,其实也没什么活儿,将玉米棒子掰一掰,提前把小麦收一收。过几天要翻土,播冬小麦了。斑儿的手脚麻利,干活很快,也不觉得很累。
“诶,大娘,你也是左撇子啊?”
斑儿忽然现北堂岑用左手拿筷子,跟他一样,顿时笑得眼都眯了。
“我的娘是左撇子,很小时候她抱我,总将我的右手别在怀里,拿不出来,我遂惯用左手。”
她说这话时,成璋现北堂岑看待斑儿的目光确是不一样的。
早先升六儿在家时说起罗大娘,说她的眼睛很冷,常常盯着人看,怪怕人的,每次上家来,他都可害怕了,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搁。斑儿摸不着头脑,还问是哪个罗大娘,他觉得大娘可温柔了,每天都是笑笑的,简直像春风一样。那会儿成璋就觉得很不对劲,母亲跟她说过,斑儿原先是好人家的孩子,养在她们家里,她确有一瞬间怀疑罗大娘和斑儿之间有血缘,但成璋没想到那是斑儿的母亲,更没有想到斑儿的母亲并没有战死沙场,她拜将封侯,而今位极人臣。
“这么说,那我的娘也是左撇子。”
斑儿对母亲一无所知,这个偶然的现让他兴奋不已。他还要再问,动作一时大了,条凳撞到了北堂岑座下大椅,竹编的滚灯从她腿边掉落在地,蹦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屋子中央。斑儿‘哦’了一声,目光追着球跑,他站起身,扶着大座的靠背蹲下,伸手去捡。
“吃过饭再玩儿。”
北堂岑回身说这话时很自然,她朝蹲在地上的斑儿伸出手,斑儿不假思索地将滚灯放在她掌心里。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愣住了。
斑儿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年轻的声音,她说‘乖乖儿,给娘。’可是他暗暗自忖,却不认识这个声音。大娘指尖的余温仍在他的掌心,斑儿蹲在地上仰脸看她,那些破碎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在此时此刻追随着北驰的迭嶂穿越过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扑了他一个尘沙满面。他失去的是他的母亲,他岂敢不痛?斑儿忽然脊背颤,感到一阵退缩。
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已然雪虐风饕。母亲的食指从他掌心缓慢地抽离,不论他是怎样努力地朝她伸手,那穿着铁衣服的人都心肠刚硬、不肯回头。阴沉沉的天际之下,他无助地放声大哭。周遭并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还是雪,马儿的鬃毛拂过他的脸,群山随着母亲一同离开他,不断地向北、向北。
在饭桌上,斑儿再也不敢和北堂岑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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