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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社的那处院子很偏僻,行了不多时,头顶的星光便盖过了远处灯火。
任晗跟着少年往前走,不是没有过犹疑。可见那男孩一蹦一跳,嘴里衔着路边随手摘的叶子,哼着模糊的旋律,也便渐渐将一颗心放了下去:凭他还能把我卖了?
男孩走在前面,时不时会回头等等她;或是笑笑,断断续续与她解释,说今日大师兄与老师一直在讨论什么,晌午时连饭都忘了吃。还说这在昆仑社是常有的事:若是对书中哪处内容入了迷,能废寝忘食;对内容有了不同理解也会据理力争、谁都不让谁。那定要将对方说服的模样,在外人看起来似乎是没了礼法尊卑,但在老师眼中最不该在乎的便是“规则”
。腊塔耶经常鼓励学生们不要墨守成规,要抱持怀疑的态度去看待周遭既成规矩。男孩说,老师第一次找到他家里来时,便告诉自己说:就算是师长也会有局限性、也会犯错,常怀质疑和谨慎求证是一个学者该拥有的最基本的态度。”
狱中,萧桓打断了女子的讲述。
“这孩子的意思是,并非他上门求拜,而是老师主动‘找’到了他?”
“嗯?”
任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之后想想,点头:“是的。”
原来收徒的途径如此?那么蒋通作为“大师兄”
的身份就解释得通。只是,另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自然浮出水面:这位老师是依据什么来挑选门生?他一介书生又是如何在万家灯火中找到他们?甚至,据萧桓的调查,昆仑社的开销其实相当大,对一群沉溺文墨的人来说实不应该。种种看来,背后有人对他提供支持的猜想基本被验证,换句话说,昆仑社与九泽的关系几乎坐实了。
小少年告诉任晗,老师不喜欢被束缚,更不像什么“慈父”
,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活得像个“疯子”
。
腊塔耶经常带自己的一众弟子一同游山玩水。出游并不影响授课,授课也不拘泥于形式:林间、山河、集市,处处都可以是讲堂。教学的方式自然不是什么大权独揽、限一家之言——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俯瞰者、也没有人只配待在经坛下仰望。所有人都被鼓励着说出他自己的看法,哪怕再过些时日,他自己都会调笑曾经的观点也没关系,甚至这是会被大家称赞的——破与立皆需要智慧与勇气。腊塔耶自己也是个喜欢“出尔反尔”
的人,当然,仅对于治学。这是一种来自心底的无畏与信念,是将自己放得很轻很轻,却对所追寻的真理丝毫不怠慢。
今日也是,老师与大师兄争论不休,最后还是自己将粥和小菜送了进去。也就是那时师兄说想带一位女子来见师父,又让自己来横桥处等她。
“仙女姐姐,”
小少年眼中澄澈,笑得很甜:“我们还是头一遭听大师兄主动提起过女子呢!”
任晗听罢有些开心,又有些紧张,蒋通的父亲去世得早,他自小便跟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跟前,即使腊塔耶不是个拘泥礼教之人,但在蒋通心中的位置和分量不言而喻。之前他未曾在昆仑社提起过自己,但今日却决定带我来此处,这是不是意味着在他心中已经认定我了?
一路上,任晗听着孩子的讲述,时间就变得快起来,泥泞崎岖的小路也变得妙趣横生。对于昆仑社师生的情谊,任晗很羡慕。在家中父亲总是高高在上、容不得质疑,更别说主动邀请别人“挑衅”
。任允总是要自己“像个女儿”
,要这个家“像个家”
,可什么才是一个“女儿”
该有的样子、什么又是家?甚至,谁又有权力定义这些呢?他不过是想将任府也建立成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像朝堂、像监狱、像整个北离。
不多时,两人就入了院子。
那时间普通的、寒简的却干净的屋舍,和任晗想象中那些仙风道骨、不好功名的居士所住的地方几乎一模一样。
一进院子,小孩就一改之前那调皮劲儿,放下口中叶子,整理衣衫,然后规规矩矩拉开门,进去传话。
任晗等在外面,呼吸着清凛凛的空气和其中若有若无的香气,望着烛火照亮的室内映出三个身影,心中升起一丝敬意。明明自己的父亲便是一朝太傅、是当今北离王的老师,可记忆中自己从没对那个冷酷无情的人产生过什么深厚的情谊,更何况敬意。
待那小少年走出来,笑眯眯对任晗拜了一拜,请她进去。自己这才第一次见到蒋通常与自己提起的尊师,腊塔耶。
这个人比自己想象中要年迈,但眼神比之青年人似乎有更多攻击性和叛逆,一头花白头随意盘起来,落下几撮卷曲的丝在额前;他的脸上和后颈裸露的地方,生出一些白斑,上面显出脱过皮的迹象;身着布衣,淡蓝色衣袍宽大,让老人看上去更加单薄。他赤着脚站在地上,像是半分感受不到寒冷一般。腊塔耶并非一副淡泊出尘的模样,而是显得很急躁:手指、脚趾都在不住动弹,整个人没有目的地来回踱步,仿佛脑海里一直存在着一团噼啪作响的火,要么思考、要么燃烧。
见任晗进来,老先生脸上露出笑容,可笑容印在因为常年思索而舒展不开的眉头上,显得严肃又苦涩。他并没有欢迎弟子“心上人”
的到来,也没有因为知道对方的身份而拘束或是心怀责备。他向着对自己恭敬行礼的女子点点头之后,深深地注视了她良久,叹了口气,比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便不再理会她,转身继续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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