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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阈有骑马御风,一身菱纹紫袍鼓鼓作响,脸上意气悦然,此次东虏入寇虽是大明之劫数,对于他周家却是雄起之契机,前日出前,其祖父着实夸奖了他好几句,说:当前时局,多闻兵事,才不愧为名门,圣人门徒为天下开太平,为生民立命,空有嶙峋之志,然不知兵弗可矣。吾家子嗣奇勇可嘉。
这番话令他飘飘然,不知人间几何。拿了家里的刺贴,带上二十健仆,会同陈名夏就出去了香河。
一路偶见道路饿殍,周阈有怒气冲冲道:“此地县令当杀。”
“周兄说的是啊,如今朝廷暗弱,皆因庸碌蠹虫当道,上行下效,各地县府官员尸位素餐,正是我等大有为之时,挽天倾于即倒,扶社稷于危难。”
陈名夏也同仇敌忾恨然道。
周阈有听陈名夏说的慷慨激盎,不禁莞尔,如今是东林党得势,权倾一时,这些所谓的庸碌蠹虫不知凡几为东林党徒,忙又点点头以作掩饰,他心中却浮想起,其父对他的一番叮嘱:今上多疑急切,实非明君也,祖父骤然提拔高位,未必是福,你要多和东林人士亲近,将来你的人脉或许能有一点用,留个后路也罢。
对父亲的这番言语,他颇不以为然,就算皇帝刚刚下狱袁崇焕,可那姓袁的如何能与祖父,一位入阁国士相提并论,人人都说他祖父即将位居人臣泰斗,进位辅,大明开国以来,少有辅获罪,近百年更是乌有此谬事,关于朝廷体面,想来不加重罪于辅是向来的惯例,总不至于独为周家坏了体统,宁有此理乎。
两人一路行来竟找不到一座可供落脚的驿所,这着实出人意料,以至于他们一行人只能风餐露宿,直把一贯娇贵的周公子折磨的不成人形,翩翩仙逸的紫色袍子沾惹黯淡,几日不能沐浴如何能忍受,周公子终于大雷霆,痛骂了一番本地芝麻县令玩忽职守,驿丁胆小无能,又怒视陈名夏,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忍住嘴,那意思却十分明白的,正是陈名夏出了这个馊主意,害他出京遭受这罪。
面对周公子无言怨怼,陈名夏心生委屈,战乱时节,驿所荒废,驿丁逃散一空,这些他并非不知,年前他从保定驭马进京,就见过沿途一座座驿所无人看顾,驿丁皆不知去向,是时也没当回事,待东虏退兵后出京一看才这懵了,驿所无人看顾,里面的木料被刁民拆毁,烧了篝火取暖,没了梁子屋檐,驿所如同被狗啃过的猪圈。
“这些刁民啊。”
陈名夏只能心里暗骂,这段日子京里风传圣上可能要起用周延儒为辅,就连东林党人都在私下交待家人女眷交好周家,党争归党争,他们和政敌只有政见分歧,没有私怨不是。他凭着先下手为强,结交了辅的孙儿,生妒不知凡几,见了都要切齿。可没得意几日,这周阈有脾气涨了不少,区区空心草包竟隐隐不把他放在眼里了。陈名夏自持出身名门,一番心计落个帮闲走狗的下场,心里郁郁。
许是那些刁民良心未泯,一些不见主人的民居倒还家私具件齐全,但是周公子嫌弃这些矮小民房鸡屎狗便恶心不可忍受,宁愿去空地上支帐篷,也不肯入住民居。周家的家奴们倒也忠心可嘉,老老实实陪着主子折腾受罪。陈名夏却不肯屈就奉陪,找了一间稍敞亮洁净的屋子入住,陈家主仆二人这番作为叫周家奴仆看在眼里,心中不喜,不免在主子前暗进小人言,陈与周就此暗生嫌隙。
好在往南渐行,就见得地方受兵火灾祸远不如来处炽烈,路过几处坞堡都人影幢幢可望,凭两人显贵身份进去,主人家无不小心招待,吃喝酒菜倒也不愁,周公子心情好了,看陈明夏就顺眼不少,遂同行乐融融。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五日后,他们才来到香河县城前,春花盈野,旭日苍穹,美美的静虚人烟之城,陈明夏见此景,顿时诗兴大,正欲呕一佳作,前方探路健仆却立马“噼啪噼啪”
连挥鞭子,只见那马蹄前草垛子就翻滚抖动,伴随惨叫和哀求告饶声,陈名夏这才醒悟路头那片草垛子里躲了人,心中骇异,暗忖:莫不是歹人猫在那里要劫道,转念间失笑,何曾有城下劫道的理,多半是乞者。受了这番打扰,那本已呼之欲出的佳作竟无影无踪,心中十分不悦,待见前头那成片的无数草垛子纷纷无风而动,似受惊骚然群起的活物。
周阈有和陈明夏也受了惊吓,神色大变,这是撞上了一大股流民啊。
拜陕甘一带贼乱所累,如今流民二字几成洪水猛兽,坊间传言中有那名为王嘉胤的贼军头目喜食婴孩脑髓,每日俘一孩童,脖颈下埋入土坑填实,仅露头出来用尖锥敲破头壳,取芦荟一根插入吸食,据说孩童以生鲜为宜,若是吓死就不算新鲜,只好又换了一个,此种传言往往能使小儿止啼,若哪户家有顽童捣人心塞,只要父母抛出一句王嘉胤来吸你脑髓,那顽童立时吓得不敢闹,这些话在坊间传的久了,就是陈名夏和周阈有这样的青年士子也都将信将疑,不自觉会浮现一句箴言出来:无风不起浪啊,谁能说的准呢。
“城门处那几撮看着像兵丁,你去探。”
周阈有身边一位男生女相的仆人,弱冠年纪,圆脸红唇,白白嫩嫩,似身份较其余仆从们尊贵,驭马上前一步,一指左近黑瘦汉子,呼喝道。
“我,我身上带盘缠不是,过去岂非肉包子打狗,万一有去无回,那咱可就要丢了盘缠。”
那黑瘦汉子哭丧着脸推脱道。
“狗杀才,你有马,贼要扑杀你,你不会掉头就跑吗,他们看着面黄肌瘦,站都不稳,哪能追得上。还敢多嘴,仔细你的皮。”
圆脸红唇的仆人怒道,作势马鞭一扬。
这黑瘦健仆到底还是忌惮此人威势,只好不情不愿打马挨近流民,这些流民似乎受马蹄声惊蛰,纷纷避步。见此情状,陈明夏心中大定,长吁了一口气。看来这批流民尚存对豪绅的敬畏之心,还没有泯灭人性,穷凶极恶,彻底堕落为贼寇。
果然黑瘦健仆回来禀报说,城内驻扎了几万朝廷大军。
“我们进城去吧,天色不早了。”
陈明夏笑道:“这座城池刚刚经历兵祸,有些难民无怪也。”
周阈有一听此言,也点了点头,趟马前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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