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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高低起伏,他忽然间想起从前。
年轻的母亲喜欢穿高跟鞋、五颜六色的长裙子,无论在哪里都打扮得体,高跟鞋敲打地板出哒哒的声响,长长的头从来不扎,喜欢开着收音机,高兴时一边哼着歌一边插花,转身时,大大的裙摆散开,也像她手中的花一样盛开。
父亲则有些不修边幅,经常穿着T恤和运动短裤见客,但高鼻深目,有一张很英俊的面孔,印象最深的是爽朗的笑声,常年有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走路昂阔步,下巴高高抬起,毕竟年纪轻轻就已经拥有了一家上市公司,上亿资产,所以不知谦逊为何物,有一种天才和胜利者独有的傲慢。
傅闻小时候没有方向感,却喜欢跑来跑去,对很多都好奇,家里又大,总是迷路。母亲就在每一个转角都挂了小牌子,上面没有字,因为他还不认得,牌子上是一幅幅小画。这里是厨房,里面有吃的但很危险、那里是爸爸妈妈的卧室、往左转是会客室,所以有陌生的客人坐在里面、往右转是小花园,里面有大草坪养了小兔子和大狗狗。
风会把挂在楼梯拐角的小牌子吹动起来。
妈妈弯下腰,裙摆堆在地板上,又像一朵花,一张张给他指那些画,笑的眼睛弯弯,“宝宝,看看这个,认得了伐?”
色彩斑斓的用蜡笔画的小牌子,构成了他在屋子里跑动时飞扬的路标。
跑着跑着,突然撞到坚硬的柱子,撞得他头晕眼花,下一秒身体悬空,父亲抱他到膝上,原来是父亲顶天立地的站在他面前,柱子是腿,挡了他的路。
父亲抱他时,力道没轻没重,无名指上的戒指总是咯疼他的肉,疼的他哇哇大哭。母亲会心疼地拍一下父亲的手背,把他重新抱回来。他靠在母亲胸口,一下下抽鼻子,父亲却突然弯下腰,凑到他面前,嘴歪眼斜地朝他做了个鬼脸,成功把他又逗笑了。
周日则是家庭聚会的时间,无论各自有多忙,都会放下手上的事,一家人开车出去玩。
温暖璀璨的阳光,空气中飘荡着青草和面包的香气,爸爸开车,母亲和他坐在后座。车后视镜上晃悠着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是他们去西藏时碰上一位流浪的喇嘛给的。
再大一点,母亲和父亲带他回姥爷家,那是个封闭陌生的高门大院。
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这里的规矩很严格,不能跑不能跳,连说话也要轻声细语。一贯不拘小节的父亲在这里束手束脚,话也不多说,连母亲也把齐腰的长整齐地扎了起来,换上了素净的长裙。
姥爷有一家之主的威严,这里有盘来绕去的走廊,还有大大的祠堂,高高的屋顶,肃穆的牌楼。
他没有想到,原来爱笑,爱养花,爱唱歌,爱漂亮裙子,留着长长头的母亲是在这里长大的。
她是大宅门里的异类,是一片纯白茉莉中的红色蔷薇。
他后来知道,母亲是偷了户口本私奔和父亲结婚的。姥爷看不起父亲,嫌弃他只是无钱无势的穷学生,空有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母亲爱父亲,爱得固执热烈,愿意抛下一切跟他走。现在父亲达了,母亲才有底气回家。
他有时候生活在姥姥姥爷身边,有时候回去那幢有风穿堂的别墅。
那时候,母亲很温柔,说话和气,从来不和人起争执,所有人都喜欢她,说她脾气好。有一次,他们两去外省旅游,他吃坏东西半夜上吐下泻,母亲急坏了,带他去医院,结果挥停的出租车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占了,她急的憋红了眼睛,抓住车门盯了半天,也骂不出一个脏字,好在司机师傅替他们说话,把醉汉赶下了车。
但等父亲死后,母亲慢慢就变了。
她心里的爱没有了,她的精神支柱垮塌了,她浑浑噩噩,只是因为放不下孩子,才没有随父亲而去。
刚开始,债主上门要债,母亲不让他出卧室,自己去开门,外头污言秽语,母亲就只是小声地低头说些保证,回来后难受得一整天吃不下东西,精神恍惚。
晚上玻璃碎了,一块砖头飞进来,就落在他的枕头边,母亲从梦里惊醒,吓坏了,之后每天带着他躲进衣橱,他靠里面,母亲则贴着柜门,一晚上要醒来数次确认他还好端端的在。
后来,他们从别墅搬出去,搬进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合在一起的。母亲开始为了一块打折的肉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回去炖汤给他补身体,自己一口不吃;拖拉着编着谎话只是为了晚一点交房租;为了省下公交的钱天不亮就起来走路去打零工,回来时怕吵醒他,摸黑洗漱睡觉。
但留在国内总是是非不断。
他遭遇绑架事件后,连卓就送他们去了美国。
飞机落地,在卫生间,母亲给他一把剪刀,要他帮忙剪去长。黑亮的丝保养得很好,一片片雪花般落地。他把剪下来的头收起来,母亲目光留恋,但还是扔进了垃圾桶。那些漂亮的裙子一件也没有带来,只有款式相似的牛仔裤T恤和运动鞋。
在奥克兰深夜空旷的大街,寒气沁骨,傅闻拎着行李箱走在母亲身后,看着面前一头短,身形娇小而坚韧的女人,他知道过去再也不会回来。
华人餐厅、市收银、美甲店。长的工作时间,极易惊醒的睡眠,手裂伤反复不好,不得不舍下面子讨要快过期的食物。
住处是和老鼠为伍的地下室,常年见不到阳光。明明母亲从前看到蟑螂都要尖叫着打电话给父亲,让他从公司赶回来全屋消毒。
现实的巨大落差,生活的困苦与精神衰弱的折磨,让母亲的性子越来越偏执越来越暴躁,她控制不了自己,指甲在手臂抠出伤疤,有时会尖利喊叫,情绪必须有抒的渠道,每每泄完都愧疚的难以自已,就这么抑郁与躁狂交替作,却没有钱接受治疗。
傅闻内向沉默了许多,一方面他得承受母亲无端的怒火,另一方面他得学会分担经济压力,他的学业成绩没有问题,但因国籍问题拿不到奖学金,学费频频红灯,被学校了退学警告。
为了帮他凑集学费,母亲二婚了,和一个老人,年龄差了接近3o岁。
接下来的生活是一场荒诞的梦境,家庭暴力,鼻青脸肿的母亲,颐指气使、蛮不讲理的继兄,傅闻考上大学却没有专注学业,而开始不择手段地搞钱,他觉得这是一切事情的祸。他做的不错,资产滚雪球般翻番。金光闪闪的名校是一块敲门砖,弱肉强食的股市是攫取利益的斗兽场,他们赚的从来不是增值利差,而是从别人手里抢钱过来。
那对父子意外死亡,他们继承财产后,他躺在床上也开始失眠,神经紧绷,整宿整宿难以入睡,怕黑,怕出正常分贝的噪音,但又讨厌光,讨厌死一般的寂静,讨厌一切看到的或者活着的。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一半来源于旧伤复,一半来源于他的自虐。
他闭上眼有时会看见年轻的母亲穿着彩色裙子,画着漂亮的妆,笑的眉眼弯弯,指着彩色小卡片,跟他说宝宝,不要迷路。有时是父亲把他抱起来,从楼梯上快冲下去,爽朗的声音喊着飞机起飞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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