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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争论从厨房持续到了饭桌上,唇枪舌剑不饶人,枪风剑气亦误伤了边上大气不敢出的季茗心,他小心翼翼地把目光在三个人之间挪来挪去,不小心被季然捕捉到了视线。
季然也不是吃素的,她少小离家,没靠过家里什么,坦白讲对父母仅有表面一点儿孝心与尊敬,此番为了孩子勉强多表演了几个小时,演到现在也实在忍不住了,将筷子啪一声拍在桌上,指着季茗心对父母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尽心尽力、一把屎一把尿给我拉扯大的儿子?瘦得跟只弱鸡一样!瑟瑟缩缩!成绩也烂的像鬼,再给你们养下去,人都要养废了!”
季茗心默默埋下头,看着碗里的米饭,刹那间失去了动筷的欲望,他亲妈用三句话就归纳了他的全部特点,听完他觉得自己简直该进垃圾桶。
这位垃圾本人还没动身去找寻归宿,就被大人一把从椅子上拎了起来,扔进房间反锁上门,季茗心懵了好一会儿,才把耳朵贴在门上,继续收听外边三口之家的伦理大战。
其实他很矛盾,他想走,又不想走。
想走的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过得并不舒适,尽管他已经就这样生活了七八年,但物质上的困窘和爷爷奶奶精神上的忽视仍旧隔三差五地跳出来折磨他,哪个村里长大的小孩不想搬去大城市生活呢?那里有高楼大厦,商场琳琅满目,就连学校里的建筑都是漂亮威风的。何况季然现在看起来那么成功……说来说去,慕强是少年人的天性。
不想走的原因就需要深挖了,他不太想去触碰这么深的问题,但暑假在泉州,面对大巴车司机的提问时,那个错误闯进大脑的想法从来没有被彻底抹去过——他怀疑季然其实根本不爱他,这个猜想好像水里的葫芦,一不注意就会自动浮出水面。
季茗心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竭力说服自己不朝着这个方向去想,想想别的,他急得握紧拳头,对!秦郁棠,他不想走是因为舍不得秦郁棠,除此之外,他别无留恋。
秦郁棠正在看春晚,电视声音开得很大,盖过了外面吵闹的鞭炮声,自然也盖过了一墙之隔的吵架声,但其实她什么也没看进去,电视上那些台词和画面从她脑子里滑过,没留下任何痕迹——她只是在发呆,焦虑地发呆。
走廊上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罗梅香女士看着齐刷刷转头的爷孙俩,平静中带着点释然的笑意道:“生了,7斤4两。”
秦郁棠感到身边的秦利民松了口气,她也跟着放下心来,即使对生产没什么概念,也知道那是很危险的一道关卡,尽管父母要这个孩子没取得自己同意,她还是希望进产房的母亲能够平安。
“是弟弟还是妹妹?”
她拥着棉被问张月兰。
“弟弟。”
秦利民给她掖了掖被角,率先回答。
“这个月要多少钱?”
“跟以前一样吧。”
母亲的目光从钱包里抬起来,深深地在秦郁棠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点什么,费劲儿忍住了,低头数了八张红色钞票递给她,“下个月回来不要又坐过站了,你爸爸忙得很,没时间次次都去接你。”
“行。”
秦郁棠接过钱,只用了右手的三根手指将其对折,塞进口袋里,提起玄关的双肩包背上,弯腰换鞋。
“钱装好!搞丢了我不给第二回的。”
秦郁棠脸朝着地面,无声地扯了下嘴角,起身淡淡“嗯”
了一声,转过头按下门把手,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走了。”
她家住4楼,秦郁棠习惯走安全楼梯下去,今天下楼时看见台阶上躺着一个瘪掉的空塑料水瓶,她还顺便捡起来放到了楼下的垃圾桶盖上,会有人来收的——这里不是什么安保严格的高档小区,偶尔有拾荒者出入。
走出小区大门,保安室的门卫冲她打招呼:“棠棠,国庆又放完了?”
“是啊。”
秦郁棠大方一笑,“又得回去坐牢了。”
“加油!还有两年你就解放了!”
秦郁棠一笑置之,走到马路边招手拦车,不多时,一辆出租车停在她身侧,秦郁棠拉开车门,摘下沉重的双肩包扔进后座,抬腿坐了进去,“师傅,去高铁站。”
这是2018年的深秋,这一年秦郁棠17岁,正在上高二,距离高考还剩下三个半学期,距离她的独生子女时光,已经过去了10年。
这十年里有些事情天翻地覆,比如:她多了个弟弟。秦康廷的名字是全家人集思广益起的,他出生时才那么大一丁点儿,拳头捏起来,握不住秦郁棠一根手指头,令人心软成一滩水,姐弟俩的关系起初不错,但家庭说到底是个经济单位,两个孩子在这个单位中的角色定位相同,免不了产生冲突——这些冲突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反而因为长辈的偏心而累积出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你比他大,你得让着他。”
“你是姐姐。”
“他还小,你跟他计较什么?”
这是家里人的说辞。
“你爷爷奶奶最喜欢孙子了。”
“你爸要不是有了这个儿子,他会像现在一样努力奋斗?都是上小学,你上小学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村里教育环境差,要在城里买房子?”
这是外人的挑唆。
秦郁棠从质疑、愤怒、不甘到放弃,花了几乎一整个青春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被爱,结果却反向推论出了正确答案:她不是从1成为了二分之一,她是被迫从1退到了01。
家里人依旧爱她——在他们爱秦康廷剩下的碎片里,需要建立一些家庭和谐、姐弟融洽的证据时,他们会想起秦郁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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