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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对不可怕(第1页)

“什么?让谢恩竟去投考新闻系,甚至……”

葛爱娣瞥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甚至还设法去拜天一君子为师?桂华,你这……你这倒让我不知怎么说了!”

她有点啼笑皆非的味道,显然认为,张桂华的提议太过荒唐,甚至连谈都没法谈了——她们两人之所以成为朋友,就是因为相似的出身,很多时候,在大部分事情上的考量,拥有天然的默契,可以互相理解。

而让葛谢恩去投考新闻系,鼓励她这种批评的态度,甚至还要走关系,去给她拜顶级大人物为师——这种思路,很显然超出了她们彼此默认具备的一些共识:社会上不是没有一些喜欢针砭时弊的批评者,发文指着六姐鼻子骂的文人,也有得是,天一君子就是一个,但这条路是那么好走的吗?这条路好像天然就不该在她们这种人家的选择中吧!?都是上数三代没一个读书人的贫农出身,和同村人比,算是精明能干也有胆色的,抓住机会,改变命运,考上了吏目,同样也受限于底蕴,很难再往上走。葛爱娣和张桂华,除了职位有差别外,处境其实是很相似的。葛爱娣是村妇,张桂华——从前是走街串巷的道婆收下的徒弟,所以她特别能言善道,也懂得察言观色。

她们并不自卑,反而是自信且满足的,但这种满足自然建立在较低的预期上,能够自食其力、小富即安,过上吃喝不愁,穿着体面,不用担心明天、明年甚至是十年后的世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满足至极了,要说她们指望自己,或者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建功立业,把名字写上史书,成为海内外知名的大人物,那真是没有这样的念头。

葛爱娣对孩子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充沛的培养,不至于说浪费了自己的天资,在将来要把大量时间花在补基础上,成年之后,能拥有一份相对轻松体面的工作,比如做个工匠,过上数十年,成了大师傅,或者做了教师,将来能做到校长……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够好的了。要说,让葛谢恩进报刊工作,甚至是和天一君子一样,成为无形间某种舆论的领袖,她真是不敢去想,也真不觉得葛谢恩有这样的天分。

“那写文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和我们写的公文,完全是两码事!公文,那讲的是简明扼要,大白话。写报刊上的文章,那需要的是文采!都是天资极高,又自小受名师教导的秀才,才有这样的本领。你看如今比较出名的那几个采风使,说起来,哪个不是旧学出身,书香世代?”

葛谢恩本人不但没有文科上的特才,而且也错过了这种打基础的年纪,这已不是父母的重视和生活环境的改善,能弥补的差距了。葛爱娣竭尽全力,能给儿女提供的,也就是全职上学,不出去兼职(对这个决定她还有点后悔,她认为葛谢恩的幼稚就来自这里)。

再一个,就是考试成绩比较差的科目,让她去上补习班,要说额外的文学上的志趣培养,那真是没有的,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她都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想培养,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文章让她照做都不知道该怎么学呢!就像是刚下树的猴子,走起路来,犹犹豫豫的,每一步都踏得‘夹生’。

葛谢恩都十五六岁了,人家旧学的才子才女,这个年纪早已经出名了,在敏朝的时候都考了童生,在买地这里,有些都去念大学了,甚至写了流传的新戏、话本等等。那都是自小的童子功,葛谢恩怎么和人家相比?也不是当妈的嫌弃自己的小孩,葛爱娣只是在比较中客观地发现,葛谢恩不但幼稚,而且很平庸,她见过那些禀赋出众的吏目,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了。

“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敏朝也有御史,我们买地这里,新伦理党不也经常鼓舞一些舆论,和衙门唱反调么?就是旧伦理党,最近也还在小报上说着六姐的婚事,在那里抬杠呢。这些人好像也都安然无恙,也挺有名气的——能出头,唱反调也可以。但这条路出不了头,就不划算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点,葛爱娣对女儿的前程,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了,既然张桂华提到了这个早被否决的路子,她也索性摊开来说,“自古以来,没见过靠这个挣钱的,也就是最出众的天一君子那些人,润笔费高一点,出书也卖得动。但这和话本可不同,话本,一个月不知道出几本,卖多少,这种时弊文章么……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卖不了多少的,更不要说他之下的小笔杆子了!”

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很容易走偏,尤其葛谢恩头脑简单,很容易就被鼓动了大放厥词,如果再走歪一步,从乱说话变成乱做事,那就不是赚不到钱的问题了,很可能会联系到全家人。因此葛爱娣绝不可能放女儿走这条路,她倒宁可葛谢恩去写话本呢,话本卖不出去最多是赚个笔墨零花钱,家里就多一个人吃饭而已,葛谢恩要是窜出去不知道认识什么狐朋狗友,卷入长须仙老那样的魔教案子里,葛爱娣难道人到中年,还跟她一起被发配到南洋去,重新种地吗?

“这么说倒也没错。”

张桂华也不会直接反对葛爱娣,要不然,她也干不了这一行了。“反对不可怕,可怕的是幼稚,谢恩侄女现在来看的确还青涩了一点,是需要锻炼,就让她去和表亲种种地,磨砺一下也行——人干了苦活,脚下才能生根,讲的话也才稳重,不然,真和我们从前见到的那些富家纨绔一样了,可是不好,我们小门小户,供不起那样的大小姐。”

这话是说到葛爱娣心里了,她面色一下开朗起来,好像从张桂华这里得到了极为紧缺,却又非常稀有的——一种很到位的理解和支持,这是她从丈夫和女儿身上都索求不到的东西。“说到点子上了,桂华,还得是咱们好姐妹!我们这样的苦孩子,走到这一步,真是不容易!”

“不过,这地不能种一辈子,她总还是要回来的。”

张桂华也笑了,见葛爱娣开始真正愿意听了,她这才进一步分析,“你把我的话放在心里,等她回来了以后,再试探一二,看看她这股子志气还在不在——这要是磨灭了,那也好,什么人过什么日子,既然是普通人,那就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天下大事,不往咱们肩上担,找个擅长的工作,老老实实干活成亲,生孩子养老……”

普通人不就这么生活吗?甚至现在衙门把样子都给打好了,什么样的人都能从样子里找到自己的活法,有本事有脾气的,那就好好工作,往下找个服侍你的,没本事也不想干活,还想过好日子的,那就把家务做好,模样打理好,尽力去找个能养家的,婚后是忍气吞声还是扬眉吐气,全看自己的选择罢了。

这样模子里的生活,或许会让少年人心生反感,但对葛爱娣这样的中年人来讲,按着这个模子去想象儿女的未来,却给她很强烈的安全感,她不住地点着头,张桂华道,“但如果,到那时候她志向还在,而且,经过这几年的锻炼,也的确有进步了,比从前沉稳了,做事知晓分寸了——那到时候,你真考虑我的话,可以把她往这个方向栽培栽培,那时候,谢恩也才十九二十岁,不管是去考大学新闻系也好,去拜师也罢,也都还正当时呢!”

“为什么说这条路真可以选呢?你想,谢恩是什么出身?你说底蕴不能和那些旧式书香人家比,是,文采或许不如,但咱们孩子的出身,也有她的好处啊!六姐的嫡系,泥腿子里拔出来的,和旧式人物一概没有任何往来。她反对六姐,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好处,纯粹是为了维护道统,为了抨击现阶段许多政策,和道统之间的矛盾……”

“我这一天,不知道要聆听多少不满,但这个不满的动机,是最为纯洁和崇高的——你要这样看,爱娣,反对者、抨击者都是必然存在的,无法全然消灭的,这是客观规律。那么,既然怎么都会有人反对,那你说,衙门是希望反对的声音,被一个各方面都和领导不是一条心,出身、阶级利益什么的,完全不属于买地主流,不是领导喜欢的人把持,还是反过来呢?”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天下间你要说,只有士农工商四个行业,但那是纵观全局,这么大的一个天下,这么大的一个衙门,要运转起来,就要有很多冗余,来从事一些窄门行业,又越往往是这样的窄道儿,它虽然不好入门,但赚头很大,前景很好!”

“只是想吃上这碗饭,得有这个命而已,你说这股强烈而且纯粹的动机,这其实就是最难得的,当然,你要说吃饱了饭,拿张报纸,社戏台下面一坐,大家谈天说地,对衙门的什么政策说三道四,那人人都会。可有几个人会像咱们孩子这样,真去走访调查,踏踏实实的去了解她力所能及那个范围之内的,那些细致的情况?虽说她现在能力有限,但单这份心就是难得的。”

张桂华喝了口紫苏里木饮子,见葛爱娣面上渐渐现出沉思来,比起刚才的烦扰,如今面色已经开朗多了,便把语气放强烈了一点,“有句当说的话——这孩子,既然有这个天赋,那咱们当父母的,可不好耽搁了!”

对天下的父母来说,没有什么比这句咒语更有蛊惑力的了,孩子年幼时,这句话就能让他们慨然掏出巨款补习,今日也一样如此,葛爱娣一个机灵,反射性地就道,“那是当然!”

现在,再谈到葛谢恩,她没有那种气急败坏的羞耻感了,反而似乎有些从来少见的自豪,小心翼翼又有点儿心虚地,滋长了起来。“你这么说,倒也是……的确她虽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这点还算是像我,想到就做,倒是不拖延。”

?“这不就是了,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啊,她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若只想着自己,难道这天下还有多少人比她的条件好了?”

张桂华趁热打铁,“再说些心里话,这样出身极佳的嫡系女娘,若是进入新闻业,又是这样发自内心地笃信道统的,她所得到的栽培、重视,还能少了?你也知道,如今盘踞在报刊业的大编辑、大采风使,几乎全是旧学出身。我们这一代的人,很难提上来用,六姐能做的,也就是尽量使用女娘——免得这些报纸,阳奉阴违,给衙门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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