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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妈已经在家里等我了,在那个被只有40瓦灯泡勉强照亮的漏雨的家里等我。
我妈看到我之后先是开心,又有些难过。她先是数落我穿的什么衣服,还染个红色的头发,难看死了,打扮地不伦不类的,接着又抚摸着我的脸颊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骗她说我吃不惯汉人做的饭,她转头就要去给我做好吃的,但实际上我什么都吃不下。我知道这次我必须吃了,再不吃就露馅了。
我们家用柴火做饭,在利姆人人都用柴火做饭,四川省的领导在我们利姆盆地建了水力发电厂,但是形同虚设,因为我们根本交不起电费,更没有钱买电器煮饭,就算是买了大家也不会用那些电器。我家有电表,这是利姆乡民里少有的待遇,但那个电表是为了安电灯泡才装的,现在连电灯泡也快坏了,不过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很多人家里连电灯泡都没有。
现在政府提倡环境保护,之前汉人领导总是领着村干部挨家挨户地来村民家里,告诉我们乡里现在有自己的电厂了,以后都不准砍伐林木盖房子、不准烧柴煮饭取暖,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上西昌城里看看,人家早都用电饭锅了!
就这样前前后后地说了好几次,结果根本没人理会,后来领导们都懒得管我们了。
我妈在柴火灶前忙得满头大汗,给我煮了血大肠和连渣菜,因为她知道我以前最爱吃这个了,她和我爸自己在家时总是不舍得吃这些,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她常常用洋芋拌着肉渣吃,把好吃的都留给我。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家一年的年收入只有大约1000块钱,若是碰上收成不好的时候,收入只会比这个更少,平时都是靠领着扶贫补助过日子,我们家种的四季豆和花椒的种子、还有猪圈里养的猪都是政府免费发的。我爸平时除了种地之外还要到处打零工赚点外快,他最近跑去乡政府那里刷油漆,刷一个月,可以赚200元。
吃饭的时候和爸妈聊起了我在成都的都市之旅,我撒谎说我在网吧上班,平时干一些打杂的活,不忙,休息的时间我还自己买书学习呢。我妈一听高兴坏了,问我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说一个月挣500,包吃住。她又激动又惊讶,不停地自言自语道:「俄切(我的名字)现在真是有出息了……」
我不能告诉爸妈我到底在外面干什么了,其实我一个月能挣一两万,我怕吓着他们。
聊着聊着,我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收回了脸上的喜悦,一脸沉重地问我:「你见到你哥没有?」
我当然没见到,我几乎都把他给忘了,要不是我妈提醒,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哥哥。
我妈还告诉我,由于一直没有我哥的消息,我嫂子上个月就回她们村的娘家照顾她生病的母亲了。
我一口饭都不想吃,但是当着爸妈的面我只能装出一副很爱吃的样子,早知如此就应该在回家之前多抽点大麻来促进食欲了。趁我妈去院子里洗碗的时候,我偷偷把我妈辛辛苦苦做的饭菜和汤全都倒进猪圈里,然后把空碗递给我妈,告诉她,我吃饱了。
回到利姆之后,生活似乎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只有我本能的厌倦感觉在时刻提醒我:这一切其实早就不一样了。
我妈天一亮就喊我起床,我打着呵欠帮她喂猪、干农活,趁她出门的时候,我就偷偷回屋里补觉,就这样一两天下来,我曾经那个毫无规律的作息居然硬是被改回来了。
我花钱找人给我家换了新的屋顶和灯泡,还有之前一些破烂不堪的家具和农具也全都换了新的。爸妈总是很节省,跟我说我在外边挣钱不容易,不用给家里花钱了,这些东西他们都用习惯了,挺好的。
我觉得愧疚。
我爸妈,尤其是我妈,她对我的谎言百分百地信任,她由衷地为我感到自豪,但那都是我虚构出来的。越是这样,我越是只能把这些谎言继续编织下去,从我撒的第一个谎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们约色家族的头人还在家支会议上点名表扬了我,说别人去成都都是去偷去抢了,有的还吸毒贩毒,看看人家俄切,小小年纪,老老实实在外面赚了钱都知道回来孝敬父母了!
头人一夸我,这下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乖孩子了,我现在就是不想装下去都不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撒谎成了我的习惯,我已经不会对任何一个人毫无保留地说真话了,有时候撒谎撒地我自己都信了。
那个曾经送给我哥情趣内衣的表哥如今和我们约色家的一个家门兄弟曲铁在集市上开了一个猪肉摊子,表哥认的彝字不多,就让曲铁帮他记账,似乎是在乌鲁木齐为期三年的牢狱生活把他蹲怕了,他没有再回到城市里闯荡,而是打算收心老老实实在利姆过日子了,我这次回来还去我表哥那里帮他杀了两回猪。
表哥问我还走吗,我说当然走了,利姆不好玩,大城市里才好玩。
为了消磨时光,我逐渐开始和过去的朋友们和之前和我玩得好的家门兄弟们联络,陪他们一起去昭觉的集市上买盗版光碟、陪他们去放牛放羊、烧瓦窑、陪他们一起「干迷信」,刚开始我会觉得很怀念,可惜我就怀念了那么一小会儿,马上开始觉得无趣,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只有小小的利姆,而我却向往更大的天地。他们没进过城,什么都不懂。这帮土狗只会聊一些村子里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破事,在我看来无聊透顶。
他们有时也会谈论起海洛因,谈起利姆乡的禁毒运动,无非就是谁谁谁吸死了,谁谁谁和别人共用针具感染艾滋了。1999年嘉日家族的「虎日」戒毒运动给我的家乡带来了一线生机,可是这块脆弱的土地仅仅舒展了不到几个月,毒品的阴霾在二十一世纪初再一次席卷了凉山大地。
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灾难终究会把我带走,我只不过是一个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的尘土罢了。
我总是自以为比他们懂的更多,对他们的话语嗤之以鼻,不屑于参与他们的幼稚话题。
我有时有心思搭理他们,有时没有,不想搭理他们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山坡上去抽大麻。
后来,我从成都带回来的大麻和羟考酮都被我吸完了,我开始变得烦躁不安,我该回去了,回到那个飘飘欲仙的迷幻世界里。还有,我想茉莉了。
我把这一切都归因于坠入爱河的相思病,而非隐藏在我身体里的戒断反应。
我这几天做梦常常梦到茉莉,梦到只属于我们俩的那个上世纪天台,梦到在出租车上她留在我脸颊上的那个鸟儿啄一般的轻吻,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她会想我吗?在毕摩仪式上,我甚至替她许了愿,虽然我不知道该祝福她什么,祝福她越来越漂亮?祝福她天天开心?我不知道。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我想和茉莉说我家里的事,我想把利姆的一切都告诉她,我甚至想把我们约色家的族谱背给她听,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不敢说,她会在心里瞧不起我吗?我想带点什么给她,可惜我家徒四壁,我不知道给她什么会让她喜欢,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会感到一种莫名的自卑,连我这种厚脸皮也不例外。
我和家人告了别,我妈问我怎么这么快就走?为什么不再多待几天?我说老板就给我放了这么长时间的假,再不回去要扣我工资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妈说路上冷,让我把擦尔瓦穿上走,我说我不穿,被汉族人认出来了很臊皮的,我妈骂我神经病。
回到成都之后,我当晚就给茉莉发了短信,告诉她我回来了,让她陪我出来玩,我去她家楼下接她,结果她拒绝我了,她说她要陪守宫去看电影。
我之好一个人去守宫的仓库里拿货,后来的事情,我记不清了。
我是在我自己的房间里醒来的,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是傍晚了,我的被窝里不只有我自己,还有一个光着身子的陌生短发女人,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脸还埋在她丰满的奶子里,鼻腔里飘渺着女人特有的肉香和香水味。
我从床上坐起来,地上散落着我们的衣服、裤子、鞋子、内衣裤,和还有好几个用完的避孕套,里边白花花的精液有的流在了地板上,有的流在了我们的衣服上。
我扭过头望着她,她的胸跟我嫂子的差不多大,沉甸甸的像个小香瓜一样,只不过奶头的颜色更深一点,乳晕更大一点,我一边揉她的奶子一边问她:「喂,快醒醒,你是谁啊?」
「嗯……」她扭着腰,慵懒地发出一阵娇嗔,把头埋进枕头里,继续睡觉。
「我问你话呢,你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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