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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礼拜了造型诡秘的喇嘛教天王,喜舍了三百金的香资,相信会带来国泰民安,于是一起携手,走下宫监们预先铺设的孔雀蓝栽绒毯。但是,有一个全副铠甲、头戴兜鍪的战士,忽然闯过了羽林军的防守,胸口插着一支利箭,才滚下马,那马便倒地而死。瞧他的服色,不是官兵,脖子上缠着一条黄巾,这是乌角巾的老传统,表明他曾隶属黄犼堂。建宁帝被打扰了游玩雅兴,护着爱妃,惊怒交集。这个士兵却猛地撕裂胸襟,原来他肚皮上用鲜血纹了一行字。羽林军赶来护驾,在他的身上搠了十七八个窟窿,那行字却仍清楚,鲜红的字脚,令在场每一个人怵然心惊。
不久,消息传出,当此围城之时,若阳城公主肯舍身下嫁,做周朝太尉阮钺之妻,他将立即撤兵。这还是七年后,第一次有人敢再向公主提婚姻之事。
早有传闻,秦在渊围了长安一月,损失惨重。其实别说一月,长安西有崤函之固,北恃泾渭之险,称为金汤之城,亦不为过。兵法有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这个谣言说的就是,秦在渊为泄攻城艰难之愤,在城破之日,将纵兵劫掠,血洗长安。
因此,当建宁帝的御辇停在女贞观前,半个城的居民都跪在天街两侧,恳请公主同意招安,委身贼首。吁请的呼声盖过了清道兵的鸣锣,朱门紧闭,黑色漆钉闪着金属的冷光,建宁帝由小太监提着龙袍下摆,朝汉白玉阶墀走去。自一月前,为了阿嫦的事和姊姊翻脸,他再没来见过她。
室内檀香缭绕,杂着龙涎的清苦,他躁动的脚步不由得缓了下来。宣瑶趺坐在禅床上,水晶帘幕从藻井垂落,一直盖过她的脚背,使她看起来像被织进了雨雾里。她手里扣着一串念珠,一下一下,“嗒、嗒”
之声规律地响着。乌缎长发不施簪环,墨溪一样盘旋在地。
阻住建宁帝步伐的,不是她的冷漠,而是咫尺之近的一个铜盆。焦黑的木炭裂着火红的缝隙,像是濒临爆发的熔岩,老远便能感到灼热之意。吸引他眼珠的是那上面铺的东西,他虽富有四海,见过无数珍奇,但对着这一件巧夺天工的嫁衣,还是不能不啧啧有声。
光是那合在胸前的云肩,便不知用了多少银丝,绞出莲纹、卷草纹、菱格纹的图案,复杂又和谐,在双肩处攒着一朵大红的牡丹,若凑近了看,会发现花萼全是用金片贴成。重迭的肥腴花瓣,则是鸽卵大小的红宝石,不见切割痕迹,晶莹流转似猫眼。这样的成色,只要一颗,就能制成帝王的扳指,供亿兆臣民瞻仰,何况用在如此奢侈的地方。相形之下,那将翡翠磨成齑粉,用特殊工艺织进银线,一针一针绣出的缠枝绿叶,便显得只有陪衬的份儿了。领间的暗扣则是月光石,色泽冰透,像水族的荧光,陷进金色的绉纱里。至于那袭长长的霞帔,不是茜草那单薄浮浅的水红,而是捉了几千只胭脂虫,才能取得的一钵闪着细碎金光的暗红。这一切都比不上凤冠,两侧垂着珐琅彩的充耳,颗颗黑珍珠环绕着玛瑙、玳瑁、青金石,镶成对称的蝴蝶形。再上面,蹲伏着一圈展翼张喙的凤鸟,冠、尾都是白金打成,内涂景泰蓝,繁复难状,仿佛还在引颈长鸣。
这些都及不上正中镶嵌的那颗碧霞珠,那是能照亮一座山腹的夜明珠,发着水波一样柔和的绿光。
他张口结舌,火焰的炎威已经烤焦了拖尾,不断有红的绿的宝石从裙上爆裂开来,银丝像纽结的蛇,又像燃尽了的香柱,一截截断成黑黑的雁矢一样的颗粒。他知道此行已经没有必要,但还是忍不住涩声问:“为什么?”
他不是为这些连城宝,而是为跪地祈求的百姓惋惜。
拈珠的声音顿了顿,蓦地里唰拉一响,仿佛下了一场急雨,木槵子四散迸落。她的声音幽幽然,像一丛碧绿的磷火:“你知道世上什么誓言必须遵守么?”
他摇了摇头,又想到她闭着眼,于是轻轻道:“不知道。”
她格的一笑,嘶哑如老鸦:“那就是给死人的!”
水晶帘撩起了,她臂上还留着那道陈年旧疤,淡得快看不见。她不知想起了什么,脊背起伏,剧烈咳嗽起来,染红了雪白的被单。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她嗓音飘渺,像是古老低回的吟唱。建宁帝不得不问,声气激动:“那……一城百姓呢?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绝么?”
他知道这句话不啻一记重锤,心下微愧,若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拿此事逼迫姐姐。
宣瑶无动于衷地听着窗外请愿,如同涨潮时分的海浪,将女贞观卷了进去,那声音日日夜夜响在她耳边。她单弱的肩膀又抖动了,强抑下咳嗽之意,淡淡道:“当日我若被父皇处死,说不定一切便不是这样。”
这话叫宣清不知如何去接,她也并不想求得答案,只是两道纤细的远山眉簇在一起,很用心地在思考什么,好似真的看到了那永不存在的另一重可能。半晌,她指着檀木香案上摆的一道朱红折子,卸下了沉压已久的重负,无力道:“这里写的是朝臣中可用者的名单,无论他们身在何方,都不会背叛你。”
建宁帝信手翻了翻,便知她不是一时起意,折子上全是世受国恩又忠心不二的大臣。手腕微颤,竟连那薄薄的一张纸都承不住了:“你……你是说……”
她双眼定定看着前方,语气冰冷干枯,像在背诵无关之人的悼文:“昔者明皇幸蜀,夜雨霖铃,终有重归之日。大燕先祖与图鲁木结下盟约,草原英雄的鸣王,对着神鹰之血起誓,两国互济,永世为好铁木汗当不敢背约。”
她的脖子转动了一下,像扳动一根枯枝,发出令人心惊的嘎嘎声。玉手在空中一拂,仿佛能触上建宁帝的脸颊:“知道么?阿清。我嫉妒了你这么多年,终于不用了。你带着那女子和瑞哥走罢,章子琨会随着你们,取道弱水和西零山,走一条最安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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