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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第三天的夜里,灿灿突然高烧。他一个劲喊,要爷爷,蹬着腿儿地喊要爷爷,要爷爷。付宜云给吓坏了,赶紧起床,去叫儿媳妇。两个女人围着,用热水给孩子擦身,竟一点用也没有。没过多久,灿灿忽然开始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春生还在床上睡大觉,一直到兰英哭着大喊,他才过来。
一家人赶紧张罗着,把孩子送医院。春生说背着去,他兄弟狗娃两口子也起来了,说背着去,得走到啥时候?镇上那么远。于是又去村里找摩托车。摩托车带着大人孩子,风驰电掣地赶往镇上。然而,已经晚了。
到了镇上,医生说,没治了,孩子瞳孔都散了。
何咏声回到家,只看到孩子冰冷的尸体。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也没有坟头,也没有碑。连尸体,带着孩子穿过的小衣服、小鞋,抱到河边,架起柴禾烧了。
何咏声悲痛欲绝。
灿灿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孩子死后,何咏声的性子变得暴怒无常。
他拒绝跟儿子说话。
对妻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将灿灿的死,都怪到付宜云和儿子儿媳身上。他从一个脾气暴烈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脾气暴烈的中年,即将进入老年。
他整天臭着脸,看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他看付宜云,怎么看怎么讨厌。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虽然蠢笨木讷,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现在在何咏声眼里,成了一个完全蠢笨的老太婆。何咏声看到她,就觉得面目可憎,怒火中烧。他在一个房间,重新弄了一张床来,与付宜云彻底分床睡觉。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蠢笨木讷的脸。他厌恶儿子,怀疑儿子都在惦记他的钱。他将钱捏得死死的,发誓绝不会给他们一分。他不会用自己的养老钱去补贴这种不孝子。走在路上,看到村里的熟人,他也没有好脸色。他知道这些人,要么是在背地里嫉妒他,要么是看他的笑话。他们嫉妒他有个好工作,老了有退休金。他们笑话他老婆跟别的男人搞,笑他当了绿王八,笑话他生了两个没用的儿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黄泥公路自上而下,循山蜿蜒。
这条路的方向是哪儿,说不太清楚。山里人不辨方位。虽然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但山民对四方不敏感。东西南北在哪?知不道。或许知道,但得拿手指着太阳,挠着头思考好一阵儿。山民有独特的方向标识,那就是山和水。
你问某地方在哪,山民会说,在山那头,在河那边。再准确一点,在山顶顶上、在河沟沟头。四川人讲话很可爱,喜欢说叠词。锅锅碗碗,盆盆瓢瓢,连地名都带着一点可爱。他们住在山里,记忆便跟山有关。从不说东西南北。也不像城里那样,说某街某弄某号。街就是街,全镇只有一条街。说某家住哪,就是「黄梁树边」「堰塘边」「河沟边」,大家都识得。一棵巨大的黄柏树,便是村的标识。
树的年龄有够老了。有人说,安史之乱时,唐明皇李隆基到这里,曾在这大树底下躲过雨。不过应该是后人穿凿附会。据可靠记载,这棵树是嘉靖年间的,距今大概四百多年。四百多年来,几多荣辱,几多兴衰。何咏声站在大树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这棵树被天雷劈过,一半的树身干枯了。苍黑的枝干,像很多带着触须的小爪,伸向天空,粗细不一,弯弯曲曲。另一半则枝叶繁茂。村里传言,说老树有灵。对着它许愿,愿望就会成真。大树枝子上挂了很多红布条,就是老百姓们许的愿。以前,村里想砍了树,当柴禾,用来烧火炼钢,被一个老头阻止。公社一度想砍了这树,因为有人举报,说老百姓用这树搞封建迷信。然而拿锯子锯去,树身上就流出了红色的浆液,就像鲜血。于是都不敢继续了,树身上现在都还有锯痕。
何咏声想起了那句:木犹如此。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何咏声沿着那条黄泥路,慢慢前行着。
大年三十,也没人下地,家家户户都有人。许多房屋的顶上,都冒着炊烟。这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男人们在吹牛打牌,主妇们在准备年夜饭,时不时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何咏声刚刚去他父母的坟头烧了纸,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公路边有一道沟渠,他一只脚就跨了过去,同时用拐杖拨开杂草,怕踩到污泥。这小路,很多年没走过了。要穿过几处农田,还有一片小柏树林。路不好走,但好的是清静,一路都碰不到人家,免去了与人寒暄。
脚力还算不错。
他顺着崎岖的林间小路步行,这根手杖,帮他节省了不少力气。这拐杖,是他一个月前在集市上买的。
这拐杖好。
黑叉树做的,防腐耐蛀,外面刷了一层黑漆,拎在手上沉沉的。虽然如此,他眼下还不需要靠这行走。只是个装饰罢了。这东西拿在手上,看起来像几十年前的地主。以前的地主就是这样的,穿着马褂,长袍,手里拄着拐杖,到田间地头去巡视。他穿着皮鞋,出门前刚打上的鞋油,表面锃锃亮,走起路来步伐很是稳健,脊背挺得直直的。他身材尚未发福,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浓密的头发,打了发油,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下巴上也刮得光森森的,没有一点胡茬子。爬了一段坡,有点热了。他将中山装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
他里头穿着干净的衬衫,还有棕色的毛线背心。他感觉腿有点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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