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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真幸运可我却笑不出来（第1页）

那之后，我差不多天天去使馆门前转悠。每每看到有人获得自费留学签证，我的心都会被羡慕嫉妒自卑自怜倾轧一番。人家都有名牌大学的全额奖学金，我有什么？我灰溜溜地抬不起头，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讲我的情况。

两个星期后，终于看到一个情况跟我类似的女生拿到了签证。她真是太幸运了，第一次来就成功了。我看到了希望，这事尽管可能性极小，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我鼓起勇气决定再去碰碰运气。第二次面试我的是个中年亚裔签证官，交谈两句后她便毫不犹豫地盖下拒签章。

我彻底绝望了。我的资料齐全，没有什么能补充改变的。我知道拒签的原因是我的实力太弱。F大这种三流学校的亚洲研究专业，没有奖学金，自己也没有足够的存款支付学费。签证官凭什么批准这样的学生去美国？既不能为美国做贡献，又有可能成为社会包袱。可我没法改变现状。我的gRe成绩不高，不可能拿到好学校的奖学金。再说，今年的申请已经成了定局，我没有任何机会了。我辗转反侧，通宵未眠。看来出国这条路已经成了死胡同。这一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再去找个工作吗？那不正应了周密的期待回到老路上了吗？不想回老路的话，还有别的路吗？继续复习重考一次？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再考一次就能考出更高分来？就能被好大学录取？就能拿到奖学金？我不是那么优秀的学生啊。我考不出高分，我也没那么幸运。还有，总不工作，泡在家里哪行啊？要想工作该怎么找呢？我已经一年没工作了。还得回去做我厌烦透顶的会计吗？可不当会计又我能干什么？

第二天早上，等周密走了后我才磨磨蹭蹭地起了床。坐在马桶上时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再去签证！我一夜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有想过这个。我决定跟着感觉走。我吃了几口馒头和一个煮鸡蛋，背上昨天回来没有动过的包，坐公共汽车去了使馆。到那儿时已经快九点钟了。一路上我都在心里嘀咕，今天肯定又是白跑一趟，这个时间才到使馆不可能拿到号。头两次我都是起个大早打面的去排队拿号的。而且，我手上的材料还跟昨天的一样，不可能说服签证官。明知结果，为什么还要来？难道觉得日子过得不够凄苦，一定要雪上加霜？

这天使馆前的人出奇地少。我不但拿到了号，而且十一点半就进去了。高大的黑人签证官翻看了几下我的材料，问了一句：“你去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

还没等我用英文答完，他便伸手抓起那个可恶透顶的拒签章。眼看着他举起的手就要往下落，我想都没想，立刻改用中文大声说：“我不会用担保人的钱。”

他愣住，惊讶地看着我。

我答非所问。而且，我犯了申请留学签证的大忌。我是要去美国上学的，必须有一定的英语能力，我应该把我的英语水平展示给签证官看。之前，我看到的所有经验谈都说申请留学签证时一定要讲英语，要好好准备那些问题，要对答如流，口齿清晰，音纯正。而我此时却放弃英语说起了中文。也许这位签证官以前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他好奇地看着我，拿着拒签章的手停在空中没有往下落。

我抓紧时机飞快地说：“我不但不会用担保人的钱，连父母的钱都不会用。我崇尚自力更生，不愿意依靠别人。我这几年在外企工作挣了些钱。”

我抖了一下手上的存折，“这些钱尽管达不到要求，但够我第一年用的了。我相信，凭我的能力，第二年我可以拿到奖学金。”

我犯了另一个大忌。签证官需要确认留学生有足够的财力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我应该说服签证官，让他相信我和担保人的关系够铁，担保人肯定会出钱保证我在美国期间没有钱的困扰，不会成为社会的负担。而我，却在告诉签证官，我的担保书是个虚的。

他盯着我想了几秒钟，然后眉头一挑，把拒签章推到一边，微笑着用中文说：你的申请批准了。

批准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刚刚所说的都是未加思索过的话。而他，不但相信了我的话，也用行动表明他相信我的能力。他凭什么相信我能在第二年拿到奖学金呢？连我自己都没有一点把握。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没有吹牛，他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来美的第二年我的确拿到了奖学金。可我在签证前压根儿想不到会有这种好事，因为F大的招生材料里清楚地写明了他们不会提供任何经济资助。

我晕晕乎乎地走出使馆。一个戴眼镜梳马尾巴的女生迎上来问我签成了吗？我说成了。立即呼啦一下围上来好几个人，眼巴巴地看着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问：你拿的是哪个学校的奖学金？另一个小个子女生紧接着问：是全奖还是半奖？我神情恍惚，她，他，她，还有他们，不就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徘徊在此的我吗？我回答说：没有，没有奖，一分钱都没有。你要去哪所学校？什么专业？小个子女生又问。我说F大，亚洲研究专业。他们全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哇，你可真幸运！是啊，我真幸运。我觉得此时我应该笑，我应该放声大笑，我有一万个理由放声大笑，可我却笑不出来。

我梦游般地乘公共汽车回到家，呆呆地坐了一下午，面对窗子，没吃没喝。我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只觉得太阳穴和前额阵阵紧。昨天以为是个死胡同，今天竟然走成了活路。我实在缓不过劲儿来。愁了一整夜的烦心事都不会再来困扰我了，奋斗了一年的目标终于实现了，担心了几个月的老大难问题奇迹般地解决了，我的生活又有了希望。我应该高兴啊，可怎么心里一点都不轻松？

我在一扇大门前苦苦徘徊，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想把它打开，至于打开后会怎样却并未认真想过。而今，它哗啦一下猛然开了，我看到了里面，黑漆漆一片，只有一点闪烁的光亮飘忽不定。我告诉签证官我相信我在第二年可以拿到奖学金，可哪有这个可能啊？我到哪里去弄钱支付第二年的学费呢？去餐馆端盘子吗？签证官为什么相信我的话？凭什么啊？

当天晚上我告诉周密我签成了，他摇摇头说他不信。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神情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幻觉，要不要陪我去看医生。我冷笑一声说你放心，我没疯，我不会为了你疯掉，你没那么重要，我会活得好好的。他说你看你，我明明是关心你嘛。我说你的关心我从来都接受不了，你省省吧，留着关心别人去吧。

第二天我取回护照，晚上得意地给他看签证页。他端着护照看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没疯，而我们之间也到了画上句号的时候。

“你真的要走了？”

他一脸悲伤。

“你真的要走了？”

他一脸无奈。

我们过去分分合合数次，都习惯性地以为下一次还会是一样。可这次，真的回不去了。

出国后，我没再跟他联系过，也没再跟任何认识他的人联系过。他将永远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掉，我将开始新生活。想到这一点，我心里还能好受点。新的世界对于我来说尽管陌生，但毕竟还有希望。至于那希望是什么，我说不清，怎么都比眼下令人窒息的日子好吧？

生活很会跟人开玩笑。大学毕业时我曾无限欢喜以后终于可以不用再读无聊无趣的教科书，终于可以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大展宏图。我烧掉了几本教科书以示庆祝：讨厌的学生时代终于结束了！我再也不用考试了！这件事后来被周密嘲笑了若干次。可结果呢？我这个憎恶考试誓不再读书不再当学生的人绕了一圈后又捡起书本开始了漫长的学生生涯。读完硕士，继续读博士，而且一直是公认的最用功的学生之一。

这是不是老天对我当年烧书行为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