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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在她面前转扇子的是个红郎君,偎坐在地,两把大银红绸扇将光裸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大姑姐喝一大盏,他才肯转下扇子,头回露了上半张脸,小腿也与人瞧了,再转时扇骨间影影绰绰看见侧脸,向看客展示他那柳腰。前前后后一坛半,扇子越收越窄,香雾迷朦、纱帐环绕地献了支舞。似真非真,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倒有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美感。大姑姐爱了一阵,接到家里摆弄了几天,动不动就让舞来,还请了两位雕青匠人给他纹身。再送回堂子里时,已是满腰背的浮红软翠,薄痂刚刚褪去,正是明媚时。绣在他身上的巨幅花卉是定王亲笔,还钤着‘皇姊物玩’的私印,多少风流娘子一掷千金来看他舞扇,身价早已翻上不知多少了。
“我都不出门的。”
梅婴撩起眼皮望着北堂岑,见她上前,便笑着往后挪一步,扇子又绕一圈,收在了身前,说“金侧夫平日里也没少学,到我就不能学了么?”
“学呗。”
北堂岑没奈何地笑起来,伸手将梅婴揽在怀里,从后头拥着他,顺着脖子吻上去,“横竖是我享福,你学什么我也不管,是不是?你学得还少么?”
梅婴靠在她怀里,驯服地仰着头轻哼,金叶花枝细碎声响。他转过头用脸颊厮磨着北堂岑的额,将手里的扇子调了个个儿,扇柄抵在她心口,缓缓敲了两敲,故作认真的模样,说“家主知道就好。”
反了天了,哪里还有一点点家主的威仪。北堂岑在他腰胯上拍了两巴掌,心情倒是不错,觉得梅婴今天格外讨人喜欢。
屋里暖香浮动,热气熏人,梅婴支开两扇窗,一回头就瞧见家主正换衣服,如瀑的长恰似奔涌长河。北堂岑每天下午去翠绡院打会儿拳木桩,活动活动,正好回来用膳。她叼着纶巾束,一抬眼看见梅婴已经穿戴得很整齐,系着披风,帷帽戴在头上,毛绒绒一圈雪白的兔毛,两手揣在焐子里,站在门边往外看,望眼欲穿的样子,期待得不行。“怎么?”
北堂岑打好吊腿,穿上六合靴,将外袍提在手里往出走。“我也去。”
梅婴喜滋滋地在后头跟着。
漂亮的人兴奋起来总是显得容光焕,他非要跟着,北堂岑倒也不介意,只是问“我去你干嘛?坐一边儿看着?”
“我不是跟着家主。”
梅婴紧赶了两步,笑着说“我找大爷。”
“大爷在翠绡院吗?”
北堂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诓我什么呢?你家大爷也是,这几天怪模怪样的,成日里把我往出赶。以前不在青阳院歇着,他要急,现在懒怠挪窝儿,还跟我急。”
“哎呀,没有,没有。”
梅婴被说得一乐,很快又收住了,拖着长音往北堂岑跟前凑,说“没有的事儿,家主,您就别问了嘛。”
遥遥看见竹烟站在翠绡院门前,见家主来了,原地福了福身子。他在这儿倒不奇怪,锡林把浣葛堂收拾出来给边峦住,就在这附近,离得不远,北堂岑最近半月常常看见他打门前经过。奇怪的是他跟着边峦,一直素净得很,今天似乎也打扮了,肃霜的冬日里穿一身茶色,看上去倒显得暖和。
“家主,我来开门。”
梅婴快步走上前去,将手上的焐子摘了,夹在肋下。待不解其意的北堂岑走到门口,才与竹烟两人一左一右地将门推开。
这还是她的演武场吗?看见门内情景,北堂岑倏忽一愣,随即感到巨力撞击心灵,站在原地,顿住了。
入眼一团红融,好似春光暖意。翠绡院的匾额上挂有红绸团花,两旁喜联高悬:伏槛观花贺绮岁;称觞庆娠拜红氍。巨幅金丝产帐悬挂于正堂三关门前,直延伸到东西廊檐的拐角,北母骑虎在左,佛多执柳在右,群娏玉女姿态各异。原本陈列在武场中的兵器并未收起,不知是谁如此手巧,每样都用红绸在柄上攒了朵小花。她那蟒吞刃的花虬枪最是可爱,估摸着是锡林还记得她说‘这是我小夫郎’的醉话,给裹了身龟纹香云纱,显得挺括有筋骨。
见她来,一众夫侍已迎出来了,边峦难得和他们聚在一起,令两名侍人替公子扛来绒毯。锡林站在略靠后的位置,挑着产帐望着她笑,金淙躲在一旁好奇地看,愈显得小头小脸。今天是她的娠日,是她生下斑儿的日子。刚到京师的头几年,日期临近时她便感到焦虑,往母亲灵前兀自独坐,时而痛哭,时而垂泪。斑儿的生辰八字她倒背如流,思念刻骨铭心,所造成的苦痛没有穷尽。是某天清晨睡醒,忽然一下,她就全都想不起来了。 放眼望过去,斑儿穿得最喜庆。栀子纹锦袍,海棠色的滚边,兴冲冲地从屋里出来。这孩子有把子娘的力气,木红地大团花的栽绒毯,两个侍人抬都显得吃劲儿,他打横抱起来就走,从产帐底下一路铺到院门前。
这个实心眼的孩子,笑得是再欢实也没有了,走到她跟前,膝盖往毯子上找,结结实实地跪下来。唬得北堂岑‘呦’一声,怕他把自己磕出个好歹来,两只手已经伸出去,扶了个空,被斑儿握住,轻轻晃了晃,“那个…娘”
这会儿他倒有些羞赧起来,自己一个人傻乐半天,说“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一了,娘把我生下来,已经二十一年了。”
他摸摸娘手上的茧子,又仰头瞧了瞧,忽然眼睛一红,搂着腰把娘给抱住了,脸颊贴着娘的小腹,依恋地磨蹭着。
北堂岑从来不相信‘心碎’这个词,人心由致密的筋肉与复杂的脉络构成,为无形的手掌挤压时并不会破碎,只会愈挺倔地搏动以求存,所造成的不适感早已为她所熟知,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充盈她胸臆的究竟是何物。浮云散尽,崎路皆平,想要落泪的冲动萦绕在北堂岑的脑海,经久未能散去,她只想抱着斑儿大哭一场。
“娘把你生下来,都没有好好养你,真对不起。”
北堂岑哽咽着抚摸斑儿的颅脑,愈觉得歉疚。她的乖乖儿,她失而复得的小白鹄,一眼没有看住,就跟娘一样高了。“可是我记得娘教我走路,还记得娘靠在床上,把我举起来,举得好高好高。娘还让我坐在肩膀上,我都记得,之前我还以为是梦到的,但一看到娘我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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