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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权只看了一眼,回答道:“这是皇太子的金宝,还有臣的私印。”
皇帝道:“朕估计,上十二卫你大概还没有本事染指,那么有件事要劳烦你,可否用你的那笔独技给二十四京卫的指挥各写一封私信,朕这就遣人给他们送去。”
定权冷笑道:“陛下何必舍近谋远,将二十四卫指挥尽数换新,岂不稳妥至极?”
皇帝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心里清楚,于今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定权颔首,道:“陛下圣明。于今情势果然有些为难,外患尚未平,朝中又多风波,陛下此前虽有疑惑,可真正认定我有逆行,就是在今日抄到玉带之后。若于一二日内将京军二十四卫的将军尽数更换,这场风波大概不亚于天家弟讦兄、子逆父、臣欺君的龌龊官司。然而不及早铲除隐患,又要虑日久生变,毕竟臣现在已成困兽。不若如此,尽管丢些
颜面,却可保大局安稳无虞,然后尚可徐徐图之。而且今夜必行,是因为明朝过后,或许走失了风声,再作为也无用了。”
他恭谨的语气因对天心洞若观火的剖析而显得不乏讥讽,皇帝却不以为忤,看着他,缓缓点头道:“你知道就好,果然无事,自然皆大欢喜。”
定权叹气道:“陛下,事虽未果,早是几败俱伤,还谈什么皆大欢喜,还有什么皆大欢喜?臣固然自明清白,然而臣不愿写,臣也不会写。臣再愚昧,也不是亲手在给自己预备的瓮下点火之人。或者臣写了,结果不如陛下所愿,嫌疑不还是落在臣的身上?此举等于无益。”
皇帝道:“你果然不肯?”
定权道:“陛下若与臣商议,臣自然可以拒绝。陛下如下严旨,那么说明臣早已失信于君父,失爱于君父,有罪无罪,臣只有一死。不过臣临死前倒可为陛下再划一策——所谓金错刀,绝不是臣的独技,譬如说,臣的五弟也会书写,并且与臣手书别无二致。此事他既算始作俑者,似乎也该出些力气。陛下何不召他过来,左右臣的印绶皆在此处,今晚尽着他动用就是了。”
皇帝忽觉面前斗室窄小,胸膺郁积,无言半晌,重重叹道:“朕怎么就会养出你们一班孽畜?!”
定权无动于衷,叩首道:“臣罪丘山。”
皇帝狐疑看了看他,略一沉吟,下命道:“那就依太子的话
,召赵王即刻前来。”
赵王定楷踏着初更的报时鼓点进入控鹤卫,惊觉一室军士皆披甲带刀,而太子正如一座石像一般端正跪于皇帝足下,甚至没有抬头看自己一眼。
掌心的冷汗即刻再度冒出,以往或暗或明的是非争斗都已不再要紧,一步步铺陈,一步步设计,计算得再精准,也无法预料,真正撕破面孔正面交锋,是大悲大喜大怨大恶都经历后的,一个如此平常的时刻,彼此拥有如此平常的表情。
不是没有怀疑,也不是没有恐惧,但是他无法拒绝君父的要求,一如他无法拒绝自己。这或许是他最大的机会,如同一盘博弈,他必须权衡利弊,维护他之前辛苦经营的大局。这博弈让他不安的同时,也让他兴奋到了极点,和他的嫡亲兄长不同,他只要安分守己,其实是可以一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安度一生的。
二十四封语义暧昧的秘笺完成,笔迹与皇太子手书无二,再一一加盖了皇太子的金宝和私印,和月前给付顾逢恩的书信同式同样,再一一经由皇帝过目,由皇帝亲信的内臣一一携入夜色。
普天之下,皇土之上,就是有人臣偏偏不肯安分守己,而他偏偏就是这种人臣,他不知这是幸抑或不幸。或彻底成就或彻底毁灭,或直上天宫或直堕泥犁,这种人就是不愿意走第三条平坦大道。何况他父亲成功的先例此刻就在这堂上昭彰,何
况听说曾经就是这堂上,是他的父亲击溃自己手足与最大敌人的战场。这即便不能成为对他的勉励,亦至少不会成为对他的警示。
由二更到三更,再到四更天际蒙蒙发灰,二十四京卫内无一卫指挥在接书后稍有片刻的迟疑、犹豫或曾经与储君暗通款曲的痕迹,其人或惊愕或愤怒或如大祸临头,有十卫指挥甚至扣留了皇帝的使者,亲自将手书夤夜投回了宫门,再由宫中的使者一一送交控鹤卫堂上的皇帝手中。
没有经由皇帝的许可,整夜保持着正直跪姿的皇太子扶案踉跄起身,带着一脸的鄙视和讥讽,从毫无血色的嘴唇中轻蔑地咬出两个字来:“儿戏。”
他探手取过皇帝面前的几封书信,蹙眉随意翻看,随后当着君父的面,走到看来已露败象的乱臣面前抖了抖,问道:“明明什么都不缺,可是他们为什么都不认?你知道是差在哪里了吗?”
年少亲王紧抿双唇,没有答复。
他得意地笑笑,长眉扬起,如同他书法中出锋的一勒,不吝指点道:“你的字,少力道,少风度,少修养。既缺天分,亦缺身份,所谓拾人牙慧,所谓婢学夫人!”
面对这嚣张的羞辱,年少的亲王依旧隐忍无语,今夜表面或是他占据了上风,其实言尘埃落定为时尚早。
皇帝怒至极处,反而稍生兴趣,无言注视着二子的对峙。然而皇太子没有继续不自重的忘形
,他微微叹了口气,端正了脸色:“不过你知道自己最大的败笔是在何处?画道也好,书道也好,一切文艺皆不当为阴谋所用,一旦沾染,精神全无,骨气全无。你和我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你我都只是匠人,贻笑大方,而终难成大家,难成正果。”
不理会赵王神色,他转向座上天子,平静请求道:“陛下恕罪,臣实在累了,臣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道:“朕叫人送你回宫。”
他扶了扶依旧僵硬的膝头,转身欲行,身后的皇帝忽然迟疑道:“朕已经叫典药局的人过去了,不过你也最好去看看。朕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出什么事,毕竟于你也无好处。”
定权无所谓地一笑道:“此事真的就会终结于这样一个儿戏吗?臣若得罪,那他的身份便是罪臣孽子了。罪臣孽子的下场,臣是真不愿意去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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