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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当谢队长终于在众人劝说下答应收留我们时,一直害怕再回到那座城市的我,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下来。
随着队长的一声“走!”
在江边等候了一天的农民们,立马争抢着,将我们沉重的行囊,装入他们各自的背篓,随即将归家的喜悦抛向了那片夜空。顿时,开心的回音四响——
“起哟——”
就这样,我们九个女生,加上同等数量的农民队伍,一行近二十人,开始一步一喘地,在深山老林中艰难地蜗行。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夜路,而且是山行。
朦胧月光的映照下,隐隐绰绰的原始山林,显得格外鬼魅阴森、神秘莫测。深一脚浅一脚的路,时而在沙石地上打滑,时而绕行着大石包像在钻迷宫。而惨白昏淡的月光下,无论我怎么努力,也看不见脚下有路。那一路无法释怀的惶惑,一直纠结在无法摆脱的一种莫名恐惧,仿佛黑暗中到处都有着陷阱和诡异的眼睛
那一晚,我们的体能已经超过极限。从刚起步就开始问还有好远?到最后,所有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机械地走着。一路上不会有人提醒你“跟上”
再累再困也没有人敢让自己掉队,得让双脚醒着。
不好意思的是,我们空手翻越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而前面那一个个负重的身影,和着生命因不堪承受而发出低沉的哼哧声,让人一直在负疚中不得轻松。
更要命的是,当我们终于翻过那座山岭,好不容易汗流浃背地挨拢家门时,还没等歇过气来,我们这群人的表现,就让谢队长的肠子都悔得来翻青了。
我们被眼前的“家”
震住了——
这是一间被农民废弃的茅草房。不足二十平米的室内,一座快要坍塌的土灶,硕大地横在屋中央。灶台上一盏微弱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地映照出满屋的破败凄凉。
茅草房的墙是用稀疏的竹篾围成的,只有下半截。顺着墙边一溜,是用树棒简单捆扎而成的我们的“床”
床很窄,相互之间没有边界,有点像加长的担架。一张粗糙的薄草席下面,铺着薄薄的一层稻谷草,和一张稀疏的竹篾垫。我试着坐了一下,被树棒硌得慌,人还直往空档里掉。
当那些为我们背行李的农民,一个个嘻嘻哈哈地离去后,黢黑的屋子一下子显得格外冷清。没人知道接下来做什么?怎么做?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解开了自己的行李,选了靠近门边的地方,按照父亲的嘱咐,将打背包的那张油布铺在最下面防潮,再把床单铺在最面上,旧皮箱和脸盆顺手放床下,这就一切收拾停当。
当我转过头时,才发现所有人都没动。只见满屋散乱的目光,各自着心事,失魂落魄在那盏明明暗暗的油灯下。此刻,紧挨着灶台边乱七八糟堆放一地的行李,与它的主人一样,没有感受到丝毫家的温暖,只是再一次地体会着乌江边的茫然凄凉
时值料峭二月,陌生而又静谧的高山,不时有寒风毫不客气地从我已经汗湿的衣服里,冰冷刺骨地穿透而过。抬头间,才看见茅草房的上半截,那无遮无拦空空荡荡的地方,一大片冰冷的月光中,山风正哗哗地摇曳着竹影。忽然有些羡慕起刚才那些农民来,他们卸下身上的重负后,终于可以回家了。而我们的流浪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忽然,黑暗中有人哭兮兮的一句:
“我要回去,我想妈妈—”
说完,便嘤嘤呜呜起来。
一直蹲在门外抽着旱烟的谢队长,这时蔫蔫地走了进来。忽闪忽闪的灯光,映着他那张有些自来愁苦的脸。也许是他嗫嚅的嘴,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太让人失望。所以,不等他那习惯性乜着的眼再次睁开来,只是刹那间,满屋已是悲情点燃
很快,屋子里的唏嘘声此起彼伏,渐成一片。渐渐地,又变成无所顾忌的放声当谢队长不知所措地一下子蹲在灶台边时,一时间,那哭号声更加肆无忌惮、好不悲切。听起来,有些像似小孩子走失了母亲时的惶惑无助,又伤心欲绝宣泄得如丧考妣般。
我觉得自己的头被那哭声震得嗡嗡直响,想必那声音在那片高山的夜空也一定传出了很远。那一刻,只听见那些在大山里清静惯了的狗们,也远远近近地在跟着狂吠不安。
不久,我发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脚步声,渐渐堵塞了那扇透风的门。我还发现,四周稀疏的竹篾缝里,到处都是好奇的眼珠子在乱转,还有悉悉索索扒墙缝的声音。面前,忽然一下多了那么多陌生而又生动的脸,大咧着嘴、大瞪着眼,就像是在欣赏一场精彩的表演争先恐后的场面,忽然给小屋平添了一份虽是极不谐调,但也称得上是喜庆的热闹。
一时间有些心生无奈,因为这场景确实太滑稽了:屋内的人,在流落他乡中伤心欲绝,而屋外的人,恰恰为此而乐不可支。如此完全互不相融的两个世界,彼此陌生着,却将注定我的青春搁浅忽然感觉几天来的旅途劳顿让身心疲惫得不堪。软软地将自己倒在冰冷的床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屋外的那片月色,我一时心无去处,独自黯然神伤。那一夜,是我这十七年的人生之路,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无根的漂泊
与我们正好相反的是,这间茅草屋的主人,时值乔迁之喜,春节前刚搬进旁边木结构的新居,又适逢喜添贵子,可谓双喜临门。
那天的晚餐被队里安排在他家。
听到开饭的消息,饥寒交迫的大伙再也顾不上抹眼泪,赶快三三两两地朝他家走去。
新居虽然同样非常昏暗,但是木板房的密闭和炉灶里跳跃的火焰,让人一下感觉到温暖。见我们进去后,矮小的男主人一脸挂着和善的笑。烟雾缭绕的蒸腾中,掌勺的胖主妇却正在不满地敲打着锅铲,还莫名其妙地朝我们直翻白眼——原来前面的同伴将刚下好的两小碗面条各自端着吃了。还直喊难吃,说没有佐料,只是拌了点盐和干辣椒面,而且全是硌牙的细沙子。她们不知道那就是菜。而我们碗里的饭才真的是难以下咽,是干蒸的包谷粉子。太饿了,我试着咽了几口,却噎得直反胃——那时才得知,这将是我们以后的主食。
那一晚的悲伤是以戏剧性的一幕收场的。
原来,当我们去吃饭时,随行的一个工宣队女师傅找到谢队长商量,说我们女生中最小的只有十五,最大的只有十七,都是第一次离家。以后砍柴背水推磨的事,没有男生肯定不行。所以,当我们几乎同样是饿着肚子,更加伤心地回到屋里时,不知何时离去的谢队长,此时正气喘吁吁一瘸一拐地进门。我们突然惊喜地发现,紧随他身后进屋的,竟然还有我们学校三个高一的男生!
眼里,非常干练一身军装的三分,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故意提高着声调,哇啦哇啦地直抱怨:说谢队长心急火燎地去邻队搬救兵时,他们刚端起碗,害得他们连煮好的腊肉都没吃成;同样着装且帅气活泼的阿威,来不及放下背包,进屋后就一直咧着嘴,十分滑稽地朝我们开乐;显得有些傲气的,留着一抹小胡子的瘦小的阿文,却是梗着脖子一本正经地轻声开训:
“哭啥子嘛哭?啊?有啥子值得哭的嘛?啊?”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记得结伴下乡时,我们九个人统一意见,说好了坚决不要男生的。可是我发现,这一刻的伙伴们,却正为几个陌生男同学的到来,欣喜得破涕为笑
那一晚,因了他们三个的到来,同样冷清凄凉的茅草屋,仿佛突然点亮了一支熊熊的火炬。那一刻,我看到静静藏在角落里的谢队长,一张黝黑的脸上不仅满是汗水,还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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