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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藏语与藏语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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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拍电影之前万玛才旦以“藏族作家”
著称。藏族作家有很多,但他是少有的以双语进行写作的。他从事过翻译的工作,包括藏译汉和汉译藏。由于能在两种语言间穿梭往来,所以能对汉语和藏语的文化关系看得比较透彻。去年(2011)我曾与他有一次深入交谈,特别向他咨询藏族文学的概念,问及该如何看待像阿来这样以汉语进行创作的藏族作家。万玛说这个问题在以前经历过很多争论,一般认为用母语写作的才是真正的“藏族文学”
。但是整个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资源有限,藏地文人也依循内地伤痕文学、改革文学这一脉络进行阅读和习作。
“所以国外藏族人看国内藏语作家写的文学的时候,他们会说你们受了汉族文学的影响,无论从写作手法还是思想、遣词造句,他们说有些他们看不懂。但我们有时候看海外的藏语作家在写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比较大,就是各种细小的影响吧。自己感觉不到这个,都是潜移默化的。”
我问他:“藏语在表现力方面与汉语有什么区别?”
他说:“藏语最大的贡献还是在佛教佛学上,这个方面的词汇比较丰富,相比来说,文学词汇的积累和表现力就会弱一些。但是现在有人开始对民间的词汇进行挖掘整理,发现藏语的文学性
比预想的要丰富。”
我还问他是否有一些领域,比如精神世界的某些方面是汉语传达不出来的,而藏语却特别擅长。他回答说:“这个的确是有的。”
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不同语言带来了令人着迷的丰富性,它使我们的内在世界变得宽敞,可以让我们有更多的空间与去处。既然如此,藏族的电影语言又会是何等状况?当万玛才旦来到北京学习电影,他如何使用电影语言进行自我表达和文化翻译?
在万玛才旦的电影团队里,重要职位都由以藏语为母语的人担任,据说这样的安排里体现了万玛才旦强烈的自觉意识。他如今已经完成三部剧情长片,包括《静静的嘛呢石》(2005)、《寻找智美更登》(2009)、《老狗》(2011)——三个电影里人物全都使用藏语来交流,于是电影整体上也体现着藏地的语感和语气。
我是不懂藏语的研究者,当然无法充分领会到其中奥妙,比如我们可能无法辨别演员的话语节奏与心理节奏的对应程度,因此可能无从知晓演员的表演是否流畅或成功。不过我们还是能感受到他独特的语言方式。万玛电影的叙事节奏和人物动作都非常缓慢,有的人能从他的电影中感受到一种安定的力量,但汉地观众可能觉得枯燥、呆板。我曾经问他为什么这么慢,他回答我说:“其实生活中的人物比
电影中还要慢。”
他的电影非常注重时间和空间的完整性,人物在一个空间里的行动往往得到连续完整的呈现。他擅长使用固定长拍和远景系列景别,一些具有丰富内心活动的段落往往放在景深深处来完成,我们往往看不到演员的面部细节,只能通过演员的身体行动来试图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使用中远景而不用特写,往往是为电影表演藏拙的手段。非职业演员往往不能以精准的身体语言和面部表情来传达内心情感。万玛电影里的演员全部是非职业或半职业的,因为藏地根本没有专业电影演员。但这种使用中远景的方式也许传达了高原上独特的空间感,那里的空间是那么的空寂和辽阔。而人物的这种沉静内敛和不喜形于色,可能契合着藏地普遍的人格特征。
我们去青藏高原旅行,经常会发现有的人对着一个地方静静地看上半天,一副坦然笃定的模样。在这样的生活节奏里,他们感受到的生命的质感也自然不同。万玛才旦电影里相对缓慢的组织动作和语言的速度,其实是当地人感受事物的节奏,那是导演故乡文化特性的自然展现。
以少数民族作为题材的电影很多,但能以母语进行制作的电影人非常少,于是万玛才旦身上携带着一种象征含义,他不可避免地被赋予了特殊发言人和代言人的身份。其实很多人都对万玛才旦有
着特殊的期待,包括国外的研究者和观众。他的电影叙述也的确在我们的汉语圈和国外都得到了更为认真的倾听。这是他的幸运,也会增加他的压力,就像是难以逃脱的宿命一般。
二
《老狗》是万玛才旦在2011年制作完成的电影,它所体现出来的决绝的意愿令人惊讶,温婉含蓄的万玛才旦在悄然发生着转变。因此我愿意将他的三部长片看作一个具有某种连续性的整体加以叙述,在由外部世界——内心转化——影像世界的电影生产过程里,导演所叙述的一切不是偶然的,而是心灵对外部世界的总体回应。
《静静的嘛呢石》是导演的第一个长片,制作于2005年,其实此片是万玛同名短片的扩展,那个短片制作于2002年,到如今恰好十年。十年之间,世界仿佛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断裂。
《静静的嘛呢石》里有一个跟老喇嘛一起生活的小喇嘛,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迷恋上了电视机。小喇嘛春节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也新买了电视机,而且还有《西游记》的电视剧光碟。次日,他央求父亲用马驮着电视和光碟,迫不及待地返回寺院给老喇嘛欣赏,于是趁着过年放假,喇嘛们在寺院里一起观看了这部电视剧。
电视机撩拨了孩子的心,小喇嘛虽然有一个神圣的身份,但毕竟是个孩子,老喇嘛以温厚的态度看着小喇嘛的心
灵波动,偶尔有所劝诫,但仍然宽容地满足了他的欲念。小喇嘛在家里的时候也是如此,祖父在门口为偷看电视剧的小喇嘛把风。影片显示出祥和温暖的氛围:村庄静谧,灶台间有缓缓上升的炊烟。电影也仿佛具有安抚的作用,给予我们一个沉静的世界。
万玛才旦作为作家的涵养使剧本很流畅,段落之间的勾连自然婉转。小喇嘛过年回家后去观看他哥哥主演的话剧《智美更登》,那是八大藏戏之一,讲述了智美更登王子为了行善,把妻儿和自己的眼睛都施舍给了别人的故事。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劝诫孩子要学会爱护他人,回到家里小喇嘛就提出把电视机搬到寺院的要求。爷爷为这个要求感到为难,但他表扬了小喇嘛的善心并帮他实现了愿望。
这个电影似乎有怀旧的气氛,尤其是当父亲来寺院带小喇嘛回家过年时,小喇嘛骑在马背上,有雪的大地显得辉煌一片,音乐声响起,这个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小喇嘛心情的美好。这一幕的确诗意盎然。这个电影的时态是现在进行时,但其实相对于拍摄的时间,这个电影的背景时间要更加久远。虽然在最初构思它的2002年左右,一些偏僻藏区可能还有这样的生活场面,但这个电影的故事时间是藏区的20世纪90年代,那时候电视还不是特别普及。而这个故事里其实又有万玛才
旦童年时代(80年代)的回忆——那时候一个水利队驻扎在万玛才旦的家乡,万玛从那里获得了最早的电影启蒙,同时那个水利队还有电视机,一些人跑很远的路来观看那个小小的屏幕。
小喇嘛浮动的心念在影片里得到了充满柔情的处理,人的欲望和对于色相世界——电视画面是其更为明显的存在样式——的执著,是佛教修行里重要的课题,对小喇嘛来说更是艰难的课程。小喇嘛和另外一位更年幼的小活佛都对唐僧喇嘛的故事太入迷了,他们对腾云驾雾的特技表演心驰神往。这种执著或者童年的娱乐需求,电影里为之设计了各种障碍来加以阻断——次日早晨要参与法会必须早睡,或者父亲告诉大家电视机开得太久了,需要马上关掉让它休息一下。
当父亲带着电视机离开寺院,欲罢不能的小喇嘛跑到山路上,央求把唐僧喇嘛的外盒留给他。父亲把碟片拿出来,把空盒子送给了儿子。小喇嘛拿着空盒子站在风中,脸上戴着庙会上买的孙悟空面具。这个镜头如同禅语,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那种氛围在下一个镜头得到了伸展和延续:这时候法会即将开始,小喇嘛慌忙下山跑进寺院。导演让他小小的身影穿过空荡荡的殿堂,镜头里显示着一种特殊的落寞,而这个落寞被放置在一种庄严的氛围里面。因此这不仅仅是一个怀旧
的电影,它里面富有思辨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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