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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采下半辈子大多数时间都给了话剧,虽然说话剧舞台有自己的规矩和习惯,上演前大大小小的宣传照还是少不了的。言采参演的剧目谢明朗从不参与拍照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多年来的惯例,曾有好事者在某次酒会上问过谢明朗原因,据说当时有点醉意的谢明朗回答的是“我拍不好他”

,这个答案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是圈内人酒席间常提起的笑话,但仔细一想,市面上流传最广的几张言采的肖像摄影,作者的确不是谢明朗。

这天谢明朗的到场,分明是破例了。

这天按照计划也是带妆彩排,全剧组都穿着戏袍,拍下的照片将会印在宣传册乃至海报上,也将发到各个媒体以用作相关报道的“标准照片”

。谢明朗拍了一辈子人像摄影,年轻时候就是以一系列以舞台为主题的照片而崭露头角,如今他站在场边端起相机,也无怪剧组里年轻的演员们个个精神格外振奋饱满了。

按理说这种照片应该是从主角的片段开始拍起,言采自从谢明朗进来大厅后一直没走过去和他说话,脸色也坏,顾雷心知肚明却苦于不能当着外人调解,和同样若无其事的谢明朗商量之后决定从年轻人先拍起,等谢明朗开始工作,顾雷就拉着整张脸乌云密布的言采到大厅外头,开始解释:“言采,这个事情……”

言采不客气地打断他:“他这个人是不怕死的,你们不要因为他不怕,就推着他再往悬崖边上走。”

顾雷张口结舌望了他几秒钟:“……那你也不能因为人病了,就恨不得把他塞进无菌玻璃屋子。怕不怕我不知道,但舍得不舍得,你们自己不是最清楚了吗?”

这话成功地让言采烦躁起来,又有些无处辩驳的憋闷,好在顾雷说完那句话也没再就着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盒烟:“总之人已经来了。你是最后一个。怎么,是进去看看,还是就在外头坐着等?”

言采严肃地看了一眼顾雷,接过整盒烟,扭头又回了大厅。

谢明朗和言采各自在舞台的东南和西北角上一动一静,他忙他的,他就看着他。舞台上的灯光给得很足,照得台上的人们面孔明亮,戏服闪闪发光,台下的谢明朗半边身体隐在稍暗的台下,手却在光下。几十年以后的现在言采已经很熟悉谢明朗工作时一切的小习惯:他拍照时是不出声的,不要求拍摄对象摆出任何刻意的姿势,甚至不要求配合;他的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克制,像是害怕收到别人的任何注意;言采微微眯起眼睛之后看清了谢明朗手上的相机,他竟然把胶片机带来了。

这个剧组里有些演员和谢明朗合作过,知道他的风格,明白越是放松投入进度越是顺利,一切和剧场满座时没有区别,只是此时他们唯一的观众是谢明朗一人。

言采不知道谢明朗这个下午的工作计划是几个小时,但两个小时之后绝大多数的演员已经完成了拍摄,除了言采自己,就只有演小丑的小姑娘还没拍完——是的,顾雷挑了个年轻的女孩子演小丑。

这的确是另辟蹊径的做法,但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言采很是清楚这姑娘不缺天分和刻苦,揣摩角色也很用心,更有年轻人身上才有的大胆无畏,平日和她配戏的时候,言采几乎可以说是愉快的。可惜今天的她看起来状态欠佳,台词和动作都很僵硬,和往常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了。

结束拍摄的演员们全都没有散场,而是围在一旁静静地看谢明朗工作。谢明朗并没有催促她,反倒是那个年轻的女演员停了下来,微微涨红了脸色,看着谢明朗说:“不然请你先拍别人吧……”

闻言谢明朗放下相机,往舞台的地板上一坐,仰着头对她笑:“你就是最后一个了。”

说完他一拧身,冲着坐在昏暗角落里的言采挥一挥手:“言采,劳烦你来和这位小姐对对戏?你们的戏在一块儿的吧?”

他一开口,言采就感觉到全场人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掐灭了手上的烟头,绕过观众席的座椅走上舞台,来到李尔的小丑身边,身子略略往前一倾,看着她问:“我的马呢?”

拍摄工作在下午五点左右顺利完成,拍完小丑姑娘,谢明朗对还在场围观的诸人含笑道谢:“今天辛苦大家了,谢谢配合。”

此起彼伏的回礼声里他脚步轻捷地跳上舞台,看了看还是站在台上不动的言采,笑容加深一点,走过去拉住言采的手,回头对不少还留在原地的年轻人眨了眨眼:“接下来就请大家留点时间给我吧,拍他太难了,我得歇一口气。”

场下面传来零零散散的笑,演员里有和谢明朗关系很不错的,听到他这句话率先往场外走,还有人假装抱怨“真是的,拍言采还要藏私吗,还是拍摄过程才是我们不能看的”

,类似的“抱怨”

惹来的笑声直到人群清空很久后似乎依然回荡在剧场的上空。

人散开之后舞台上的灯光仿佛都愈发明亮了,照得不过咫尺之遥的两个人的脸都白晃晃的,没什么真实感。谢明朗没有松开手,而是牵着言采一步步地走回此时舞台上唯一的道具前——那是一张巨大的木头椅子——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接着自己半盘着腿坐到言采膝旁,扬起脸专注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抱住膝盖的手忽然一松,轻飘飘地躺倒在了地板上。

言采立刻伸出手,要把人拉起来;谢明朗却不理会,闭起眼睛再次露出笑意:“别发脾气,是我作弊了,专门找到顾雷毛遂自荐给你们拍照的。”

“你啊,这个时候了还玩这一套。”

言采也从椅子里滑到地板上,垂下头看了一会儿仿佛在安睡的谢明朗,就像他自己一样,现在的谢明朗也留着平头,发根很硬,摸上去甚至扎手,剑拔弩张的,倒是和他的人一丁点也不像。汗水正顺着他的额角一路滑下来,在眼角稍作停顿,随着他并不轻缓的呼吸,和颈项上的汗汇作一股,不知最终消失在何处。言采看不见谢明朗脸上的血色,也许是灯光的错觉罢。言采轻轻拍了拍他一边脸颊,很是眷恋皮肤散发出来的热度,继续说:“不早了,拍完我们回家。”

他留给谢明朗一个沉默的坐姿,这几个月来他的头发白得很厉害,又短,胡子却蓄得很好了,从鬓角开始,蓬勃地生长着,有一种莫名的生命力,静下来之后,俨然就是那个衰老的王者了。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坐了很久,谢明朗才去拿起相机,换上定焦镜头,又不知道多久过去,言采才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快门声。

可是接下来四下再度沉寂下去,第二次的快门声迟迟没有响起。言采听不见任何声音,也就顾不得是不是在工作,匆匆地转过头,却看见谢明朗垂着手,站在原地看着自己。

言采猛地站起来,赤脚擦过舞台的地板,差点被自己绊倒;不防谢明朗更快地转过身,灯光之外的他是一道笔直的阴影:“好了,我拍好了。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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