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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州地处中华帝国东南沿海,夏多急风骤雨,冬季冷湿有雪,是破碎之神教会在中国最早的据点之一,也是中国最早一批开始工业化的城市,对教会有着非凡的意义。为了执行仪式、使神完整,一八九五年,碌山祭坛正式动工,并在十年之后竣工。这座祭坛以城心一座名叫碌山的小丘作为骨架,气势恢宏、构造庄严,成为此后各地祭坛的模范。
然而,一九一三年,碌山祭坛却轰然倒塌,留下一片狼藉,也在杳州人的心中割出了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痕……
韦姝仪
韦姝仪常常为自己的名字苦恼。她识字,小脚,嫁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建筑工。日日上工去纺纱,生了三个孩子又死了俩。这些她都受得了。她就是受不了跟街坊邻居介绍自己的名字。这三个字是那么刺耳,烫嘴。她该有个本地大姓,比如赵,再取个招弟、香梅之类的名。这么一来,听者便不会恍然若失,片刻后又恍然大悟,转身啧啧称道。从这名字里,她们看出了不少门道。
韦家因其戏剧性的落败而长久地铭刻在老一辈杳州人的心中。到街上找个老头,打断他的讨价还价,他便能欣欣然如逢知己,细细讲述当年韦好仁是怎样被押到市集,又怎样被一刀砍掉了脑袋。当回忆进展到头颅飞起、黑血洒地的瞬间,家眷迸出哭嚎,而他们的热泪也盈满了眼眶。革官。抄家。皇上心善,没诛他九族,只全家削为庶民,抽几个抓去充军。充军的就有韦姝仪的父亲,去了就再无音信。
是母亲将韦姝仪拉扯到大,照着族里从前的规矩,教她读经、要她裹脚;一面怨恨自己在这一家子误了终身,一面又希冀着有朝一日,韦家能重振旗鼓,到时候自己的女儿就又是个大家闺秀。然而母亲却成为了韦姝仪一生的噩梦。在她的记忆里,棚屋的每一个角落都少不了母亲尖酸阴沉的喋喋。母亲会一遍遍地向孩子讲述韦家事败的终始本末,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坏就坏在了老头子那张臭嘴。她说,得罪谁不好,去得罪张家?张家可是好惹的?闹得砍掉脑袋!阿呀,人家张家,当家的开着工厂,儿子又进教会。老头子昏了眼了,只当是大清还没学洋改制,以为他状元便不得了了,跑去乱说话——皇上停了考了!性气才激起来,脸又忽地暗淡下去,很带着忧伤的神色。她对着韦姝仪喃喃道,最后还是我们遭罪。我们女人家,又没法自主的。
母亲一辈子想为女儿找个有头有脸的丈夫,至死未能如愿。不少人家一听姓氏就闭了门。韦姝仪最后是迈着三寸金莲,上了小轿,被几个带些痞气的轿夫颠来簸去,一路吐到夫家。出嫁那天下着小雨,巷子里满是泥泞。只有院前一棵小树尚摇曳着新绿,她疑心那个就是她。
家里穷,她得去做工。要传宗接代,她得生孩子。嫁进去头一年,四邻都很带着妒羡的神色,说她真是好福气,十六七就早早地抱了个大胖小子。干嚎了一夜生出孩子,丈夫擦着脸上的油污叫她,你认字,取个名吧。她斜躺在床上,面目湿润而皱,沉思许久,一言不。最后她幽幽地说,叫水生,就叫他水生吧,说完便莫名其妙地呜呜哭起来。丈夫知道她是痛的。
此后三年里她又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水生七岁那年,一场恶病席卷了这个巷子,两个孩子上吐下泻,终于各自死进了两卷篾席。她也得了这病。快好时,搬个竹凳坐在院前树下,裹着红祆子,目光呆呆地往下盯着地。水生摇着她的手,说娘你再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容易养到能作伴了,怎么又都没了呢。但她此后是再没有生养。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捱下去。她的骨架子大起来了,手脚粗起来了,说话也脏起来了。她觉得,这辈子最好也就这样了,只求不要再有什么天灾。她以为自己断了一切念想了。可她又如何料到,一封未期而至的信竟又送到了她的手里,将死灰复燃。
信是电报转写的。她有什么亲友,有钱拍得起电报?她满心疑虑地接过信封,望向署名。她愣了好久,才认出那就是父亲。
父亲在信里写道,他在军里吃了那么多年苦,跟俄国佬、长毛鬼南南北北打了那么多年。终于混出了头。虽还算不上阔,毕竟也衣食无忧。于是就想着要来接自己的骨肉。他写他就要动身回杳州了,到时候要祭祖挂纸,要和妻子女儿团聚。他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死了。韦姝仪努力平复心绪,将目光聚在信的末尾:一九一三年七月五日。
今天是七月十日。
韦姝仪久久地呆立在原地,心跳杂乱、手足颤。朝阳照在墙头的玻璃屑上,映在她的眼中。她机械地折起信纸,仿佛身在梦中。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只有在那时,她才能自然地念出自己的名字。
于是她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等待。
玛丽
玛丽的母亲曾经讲过,破碎之神有着自己的名字。谁要是能拼出它真正的名字,谁的祈祷便能次次灵验。她在教会学习、工作已久,对这样的无稽之谈本该嗤之以鼻,却又总是念念不忘。配着药剂时,她觉得自己配的是神的名字;作着手术时,她觉得自己切的是神的名字;就连此时此刻,面前的哭号声声,也成了神的万千名姓。
一九一三年七月十日,也就是五天以前,碌山祭坛轰然坍圮。这座曾令杳州引以为傲的钢铁巨构,掏空了整座碌山才得以建成,如今却成了一地狼藉。几乎半座杳州城被倾泻而出的泥水岩石破铜烂铁覆盖,其余的也浸沐烟尘之中。当消息传到她所工作的医院,人群震动,她当即报名,汇入救灾的队伍。
来的路上,她一遍遍地设想自己将会看见怎样的惨状。倒塌的房屋,拥满泥石的巷道,与压在下方的残肢断臂?她的心脏肯定是疯一样地跳着,因为她呼吸急促、胸口闷沉,胃里也翻江倒海。她将头颅抵在客车的玻璃窗上,注视着蒸汽动机里涌出的乳白雾气是如何飘向后方。她的思绪飘忽着回到了从前。
在欧洲时,玛丽是业界小有名气的医师,药剂师。她来到中国工作,并非完全出于自愿。这倒不是说有谁以刀剑相逼,她只是不愿再待在欧洲。在那儿,有人要她杀人。那些人来时会带上诊所的门,压低了帽檐,使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给配方,有时也留下报酬,而她则谨遵写作纸上的步骤,配制出五光十色的胶状药水。这样的默契持续了三年之久,配方日趋复杂、步骤日趋冗长,最后连她也只堪堪配出成品。终于有一天她抑止不住好奇,私下里多配了一份给小鼠。小鼠起初生龙活虎,过了几小时却突然抽搐倒地,口尖嚎。蚯蚓一般的绿色锈迹,从它的口鼻眼耳不住涌出,肌肉也凝成铁质。她用颤抖的双手将它埋葬,却未曾料到次日便会接到自己恩师的讣告。那个精神只铄的老头,仗义直言,终于因言贾祸、暴毙家中,死状与小鼠并无二般。
这样一来,玛丽便不能不远走他乡了。
第一天,救灾的车队驶入杳州。太阳正毒辣地悬在半空,阳光照在脏兮兮的黑色天穹,泛出彩虹色的光晕。市郊没有受到山石的袭击,却逃不过地面耸来的震波与空中飘来的灰尘。两侧稀疏的楼房灰头土脸,玻璃纷纷迸出窗框。道路裂开一道道拳头宽的豁口,又间或撒有石砾。客车摇摇晃晃地蠕动其中,时俯时仰。一个年轻的护士忍不住哇地吐在了车上,车厢里霎时充满了温热的酸腥。一时间多少人面露难色,眼见着就要吐成一片,司机陡然停住了车:前面一栋震倒的楼拦住了路,剩下的路步行。
他们在下午四点抵达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市中心。在这里,流动的山体如一川洪水,将城市原有的地面彻底浸没。他们行走在起伏和缓的大地上,踏过扭曲支离的钢铁部件与结成痂块的泥土碎岩,几乎无从下脚。偶尔有房屋露出半截在外,歪斜倾倒,恰似海中沉船。一个黑乎乎的人影站在远处,一溜烟跑走了。
废墟上,一片灰蒙蒙的低矮帐篷。其他救援队先他们一步到达,有的正在集合,别的则已漫向荒野。他们匆匆穿过污水横流的营地,夹道有衣衫破烂的人们站在帐篷前,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们。一座教堂尚未倾颓,平整了地面便作为临时医院。走进门里,满地是担架上呻吟的人。或是举着黑乎乎的断臂,或是翻滚哀嚎。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惨状,默然围在四周。好久才有一个医生蹲下来摁住脚下一人的脖颈。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对民工说道,把他埋葬吧。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时间,医院里没有片刻空闲。玛丽给十三人执行了截肢手术,七条腿,九条手臂。山崩为杳州带来的不止是浩如烟海的金属碎屑,还有一场漫长如哮喘的地震,房屋摇晃着倒塌,被压在下面的人往往因血流不通而组织坏死。外面运来的几套机械义肢只是杯水车薪,同时,这些批量生产货往往无法与残肢紧密结合。一个八九岁的男孩,截去了左膝以下,却等不到小号的义肢,坐在担架上玩耍,杀时间。除去这些,玛丽还包扎了数不胜数的伤口,为三十多位抢救无效的死者送终,祈祷。
玛丽是位负责的医生。
又是一日过去,天夜下来了。咸腥的海风呜呜地拂过大地,把沉寂的灰尘吹得四散。彤云堆积在天际线上,每个人都能够看见,再没有楼阁的阻拦。再晚一些,群星渐次显现在夜幕之中,雪白的清辉一浪浪洒落。野狗的嗥叫此起彼伏,穿梭在支离的街道。它们用吻翻开碎砖,刨食地下的肉块。营地里陡然骚动起来。玛丽缩在低矮的帐篷里,抬起头颅,把耳朵贴在帆布上倾听外面。
几个民兵正急匆匆地走向远处。不远处一声枪响,潮湿、阴沉。随后有人摇着铃大步踏过营地:各位乡亲们,不管听到了什么,都不要从帐篷里出来。营地里的骚动再度加剧,透出恐惧与焦虑,又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维持在帐篷之内,各自隔绝。
玛丽努力抑止自己胡乱的思绪,却未能如愿。她闭上眼睛,蜷起身体,眼前闪过她这三日里见过的一切。她看见血肉模糊的肢体,柳叶刀吃力地划过斑驳的皮肤,陷入花白的皮下脂肪,继续深入,然后尖叫响起。是枪声?她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傍晚时还保持着早晨的姿势。她看见一个默不作声的孩子,抚摸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左膝,沾上满手血污。当她睁开双眼,从眼球射出的红光映在她的双手,涂上满手血污。
她打了个寒噤。
十岁那年,玛丽的父亲在一次对异教的清洗中殉职,回家时只剩一枚勋章。母亲怔着红的眼,一遍遍地对玛丽讲道,破碎之神有着自己的名字。谁能拼出神的名字,谁的祈祷便能次次灵验。……你的爸爸还会回家的,对吗?于是母女二人开始了漫长而虔诚的祈祷,每日变换一次对象的名字。每一天都忧虑着,是否恰好错过了神的真名实姓:全能。正义。仁慈。博爱。如此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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